秦牧初和辛薇住的地方是一片老街区。这街叫“堕落街”,因为靠近汽车西站的缘故,还算繁华。小区叫“老樟头小区”,名字源于小区里的一棵巨大古樟。小区由七八栋三层高的矮楼构建而成,由于年代久远,从整体上看精神面貌不佳,感觉像是一大杂院。
这是一挺古老的院子,有很古老的房子。也是一很烂、很邋遢的院子,姿态凛然且一成不变。那院子三面环围,高墙深锁。西边墙外是一片广袤的农田。北边的高墙隔开一家造汽车的工厂,过了工厂就是汽车西站。南边的墙是刚建起来的,墙那边是一建筑工地,预备建成一坑人的房地产项目,借着一条臭水沟和那片农田,以及几处小山丘,就广而告之“依山傍水、鸟语花香、城西福地”;不清楚的还以为建的是一“人生后花园”。
院子里总是一片市井气息,
每天早晨一些居民总是围在院子里抢水龙头,漱口和洗脸一道儿捣鼓,左手杯具右手洗具的就开始了他们悲喜交迫的一天。
从早晨挤在院子里洗漱、晨练开始;到傍晚树下乘凉,大人们扯谈、孩童们嬉闹;再到晚上电视、麻将、偶尔还有人鬼喊鬼叫;直至深夜仍旧可以听到婴儿尖厉而揪心的啼哭声,和回环在院堂里令人心悸悚然的猫鸣狗吠,一天到晚,杂嚷成章,诸多不同的声音从毫无干预的空气里传开,传入每一个居民耳朵里的时候,都还是清楚到可以辨认的。
只要天气允许,古樟树下总是围着一桌麻将。俗话说小赌怡情,麻将这东西不止能怡情还能健脑。这里很快就要拆迁了,能分到一笔数目不菲的拆迁费。貌似钱来得容易,大伙儿都只是怡情和健脑并不小赌。输得多的一次好几千不当回事儿,最多输急了气了恶毒地骂一句“就当给你买膏药了”。穷了半辈子这会儿却能凭借着几间破瓦房好好摆摆阔,不失为一件大快人心的爽事儿。据说麻将有助于预防老年痴呆,不过这院子的老人基本都是苦了一辈子的,把钱看得比命还重要,估计宁愿痴呆也不愿输钱。那些家庭主妇却不似老人那般要钱不要命,平日里相夫教子时间仍有富余,麻将显然是消耗这一富余时间的最佳活动,赢了钱当额外收益,输了就当花钱娱乐,总之不亏。
这天天气晴朗,自然也不例外,几个中年妇女边打麻将边嚼着舌根嗑家常,嗑完了自己家,又嗑别人家,总之拿来消遣的话题如深水井里的水一般不会绝。
一妇女将手里的南风拍在桌上,同其他人窃窃私语:“我今儿在辛雪华的理发店又看见秦跃了,这。”
对家的妇女碰了她的南风:“这关你什么事儿吧?人家有那魅力!”
一中年男子急速接了一张牌,随手带出一张北风:“这魅力说谁呢?辛雪华年轻的时候是有姿色,可现在人老珠黄,人家秦跃家里的小媳妇水灵灵的,他哪里还有精力找辛雪华哦,你不要捕风捉影地乱道是非好不啦。”
那妇女被批,顿时上了火气,手里刚接的牌还没来得及置定,便开始扯着喉咙耍泼:“我有说他找辛雪华了不啦?到底谁在这里捕风捉影乱道是非?我看你才是无中生有!别以为就你教了两年小学语文晓得用成语,还捕风捉影呢!”
这时有人看见走进了楼道的辛薇和秦牧初,于是咳嗽了两声。那妇女装得一本正经,甩出一张红中,这边的人 大喊一声“碰了”。最后,那个一直没讲话的妇女把牌推到:“清一色自摸!”这才轻声感叹了一句:“寡妇门前是非多啊!”这一圈牌打得跟抢打折货似的激烈、迅速。等辛薇和秦牧初消失在楼道里的时候,她们接茬儿嗑家常,嗑别人家的家常。
辛薇和秦牧初一道儿上楼各自都不说话。到了家门口,各自掏出钥匙准备开门。
这时秦牧初顿了一下,回过头对辛薇说:“别相信她们说的!”
辛薇转过头望着他:“什么啊?”
秦牧初看着她的脸,笑了笑:“没什么……没什么……”然后开门进了屋,随手将门带上了。
辛薇呆看着秦家紧闭的门几秒,也转过身去开了自家的门,进了屋,啪嗒一声门也被带上了。
楼道里失了人的生气,变得阴沉沉起来。两张面对面的门,冷冰冰地面对着面。
陈朝阳就住在老樟头小区斜对面的帝豪小区。隔着一条街,就如同隔开一片天,这里完全不同于老樟头。
车开到小区超市前,司机下车去买烟。司机买了烟出来正巧遇见个熟人,同那人扯谈起来。陈朝阳想着没几步就到家了,于是下了车。
刚走不远,忽闻身后“叭叭叭”几声车鸣,陈朝阳被吓了一跳,退闪一旁。只见一辆大奔唰啦开过,又闻传达室门卫大喊:“王总,你莫急,还有位子。”
门卫老李,五十来岁。陈朝阳对他的印象就是:这人记性忒好,总是能一眼就认出是谁家的车,认出这里所有人的姓氏,然后笑吟吟地叫着某某老板、某某老总,就像见到熟人会死命地摇尾巴的某种动物。
大奔开进了不远处的公共停车场。不一会儿从车上下来一男一女。
刚一下车,女人和男人就吵了起来:
“我说你呀!就一小气旮旯,出几万块钱买个车库该有多好,也不用每天跟赶着投胎似的跑来占位子。”女人拎着包一甩,出了停车场。
“几万块钱不是钱呀!你说得轻巧,有本事你给老子挣去。你要是打麻将的时候能少放几炮,车库老子早买了。”男人跟在女人后面顶嘴。
“有钱包小老婆,没钱买车库是吧?姓王的,我算是把你看透彻了!”女人疾言厉色。
“包小老婆?我还真包了小老婆,你怎么着吧!你也不对着镜子照照你那张臭脸!”那男人看来真急了。
“你……你……”那女人也急了,“你”了半天也没捣腾出下文来,只是冲过去要干架,亏得门卫老李阻止得及时,不然他就得准备拖把洗地了。女人最厉害的武器就是高跟鞋和手提包,都是致命武器,杀伤力不可小觑,运用巧妙又得当的话,还能渐一地血。
有句婚姻至理名言是这么说的:处对象的时候没有你我不想活了,结了婚之后因为你我不想活了,这还真是对这对夫妻相处之道的真实写照。
看那女人风姿卓越且仪态优雅又端庄,莫不是岁月摧残,想必年轻的时候定是大美人儿。那男人估计也郁闷得很,爱情在婚姻的岁月里消磨然后变质,看着自己美貌娇妻从呢喃娇嗔的美少女变成念念叨叨的欧巴桑,还真他妈有种厌她恶她想要掐死她的冲动。其实欧巴桑也没什么,最不爽的就是,欧巴桑那张尖酸刻薄的臭嘴。
据说男人有了钱就会变坏,名车和美女向来是拴在一起的,按照这一逻辑,男人拥有了名车也就意味着美女等着他去拥有,男人就变坏了。
女人总认为拴住男人靠婚姻,且讲究个先入为主,总认为大奶比二奶来得名正言顺、理直气壮又光明正大,所以有足够的资本在男人面前端架子。
其实男人与女人各自都有自己的优越感存在。在劳动分配上男女是不平等又不公正的,这一点可以从“男”和“女”这两个汉字上看出些端倪,“男”字上面是“田”,下面是“力”,可见男人注定劳苦;“女”字就更形象了,翘着二郎腿,还展开双手要钱,湖南一些地方的方言管妻子叫“堂客”,也就是“大堂里的客人”的意思,可见女人地位之高。
有人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有人说婚姻是情人的囚笼。在“坟墓”里,爱情得以寿终正寝;在“囚笼”里,情人得以长相厮守,都是缘分,千年修得共枕眠,万年修得长相守,多难得!,对于这样的真理,十七岁的陈朝阳自然不会懂,他只觉得,看这两夫妻闹架挺好玩的,跟看喜剧片似的。
这时陈朝阳莫名其妙想起了于婉婷,就在那一顷刻间,他似乎像是穿越到了未来,看到了自己和于婉婷恩爱的未来,教堂、婚礼、恩爱甜蜜的幸福生活……这是他平生第一次有这样的幻想。让他再一次坚信了自己心目中真正爱的人。
他忍不住给于婉婷打电话,可听到的仍是亘古不变的电话语音回复:你拨打的用户无人接听……
再回过来说说辛薇和秦牧初,
辛薇和秦牧初之间的爱情为何如此难以发展?其实最主要的原因是,这特殊的“青梅竹马”的关系。他俩从八岁开始认识,地地道道的青梅竹马。他们生活在一片市井气息极其浓厚的环境里,成长在那些自恃于这世道先入为主的、看着他们长大的街邻四坊的关切中,而他们的感情则浸泡在善意的戏谑、调侃、挖苦的氛围里;从小到大不可计量的玩笑式的“撮合”,旋即他们尴尬的、难为情的、违心的掩饰和不由自主的强调自我立场,让他们背上了心理包袱。彷如违心的话说得多了,成了一种自我约束;彷如不继续掩饰,便成了“背信弃义”。秦牧初近期看透了自己的这种心理问题,开始觉得没什么;然而辛薇却仍是不能释然,她是个好面子的女孩子。
辛薇八岁那年随她妈妈搬进了这院子,那年她爸因公殉职,她爸的同事兼好友(也就是秦牧初的父亲)帮她们家争取到了这套住房,至此她便同秦牧初成了门对门的邻居。他们两家的邻里关系一直处理得相当和睦,这种不寻常的和睦也于这市井气息之中成了一种不能被理解的异样,七姑八婶的就是这样,她们不能理解的,便会以一种揣度、臆测的方式解决,或者就单单以此为平日里唠嗑的话题,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对于辛薇而言,那些关于她妈妈和秦牧初父亲的一些嘴耳流传的是非曲直,她早已见怪不怪,她全当她们放屁,反正她相信她妈妈。而秦牧初却不这样,他不能完全相信自己的父亲,因为他觉得他父亲算是一个顶有魅力的男人,不然当年年轻貌美的姚姨也不会不顾家人反对也要嫁给他;不过有件事情他想不通,既然父亲这么有魅力,为何老妈当年要同他离婚?他并不愿相信他母亲是个贪慕虚荣之人,尽管所有人都这么说,尽管事实也是这么证明,难道金钱的利益真的能强过爱情的魔力?对于那谣言,秦牧初心有疑度,因为父亲对她们家的好确实有些过了头,甚至到了殷勤的地步,帮着抗米扛煤气换电灯泡,凡属一个男人当做的,他都不遗余力。他最为佩服的是,姚姨的包容。
辛薇进屋的时候她妈已经准备好了晚饭。通常晚饭辛薇都自己回家弄,若没特殊情况,理发店不会这么早打烊。她将书包放去自己的房间,回到客厅问她妈:
“妈,今儿怎么这么早回来了?”
辛雪华盛了两碗饭走到餐桌旁坐下,递一碗给女儿:“今儿下午居委会开会。”
“是不是关于拆迁的事情?”辛薇问。
“是啊!”辛雪华语气里带有些感叹。
“那我们是不是就成拆迁户了?那得有多少钱啊?”
“甭管多少钱,总之亏不了就是!最起码也旧房子换了新房子!”辛雪华说这些的时候是想要表现得心满意足,但是话音刚落口,便不由自主感觉心里一丝莫名的不安,不踏实的感觉。
“说真的。”辛薇哀声叹气起来,“还真有点儿舍不得这院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