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承畴最终还是退让了,他知道,做臣子的,如果招致了君王的怨恨,是多么可怕的事情。不懂事的少年总喜欢说什么“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很多时候,从国家利益的角度来看这固然不错,但从君王的角度来看,任何一个手握重兵,却能够不执行他的意志的人,哪怕表现得再忠诚,哪怕立下的功劳再大,也只能换来更大的猜忌。洪承畴虽然很想要念上两句诗,但是他又想到,自己真的硬顶的后果,于是,他只得退让了。晁错那样的大臣,也许愿意为了天下之安,为了功业,不顾自己的死活。但洪承畴并不是这样的人。
“既然圣意如此。”洪承畴叹了口气道,“我们做臣子的,自然也只能奉诏了。”
“阿森,我们去金州的计划取消了。”郑芝虎对郑森说。他走进来的时候郑森正和模范军的几个参谋军官一起查看着派到郑芝虎这里的技术人员新绘制出来的辽东一带的海图。这些海图,都是用更为精确的方法画出来的,虽然还无法和后世的海图相比,但相比明朝原先的,几乎可以算作是写意派山水画的海图,这张海图至少已经可以在上面用圆规和直尺了。
“出什么事情了?”郑森放下手里的圆规问道。
“朝廷派来了监军,洪督师已经决定立刻出兵了。”郑芝虎道,“洪督师送来了命令,命令我放弃在金州袭扰敌军的计划,将所有能动的船只都派过去,以保证大军的粮道。”
在拥有制海权的前提下,沿着海岸线行军,用海船来保证补给,这是对付那些高机动能力的对手的常见的有效的办法。当年十字军统帅狮心王就用这样的招数对付过萨拉丁,并迫使萨拉丁放弃袭扰战术,和他的重装骑兵以及英格兰长弓杠正面。并取得了一系列的战术胜利。如果不是后院起火,萨拉丁还真未必能赢下这场圣地保卫战。
洪承畴虽然并不了解这段历史,但是最为一个相当有军事经验的指挥官,在这件事情上他做出的选择和狮心王倒是有些不谋而合。如果说有什么区别的话,那就是狮心王的军队在正面作战中的能力要超过他的对手,而洪承畴的军队却没有这样的优势。
郑森对于大明朝廷一向是满怀恶意的,不过他并不愿意看到洪承畴像历史上那样带着军队在松山完蛋,然后本人也投降了满清,当了汉奸。这并不是因为郑森对洪承畴有什么好感,唯一的原因在于,郑森认为洪承畴的能力很强,当了汉奸之后,会成为郑森将来消灭满清的障碍。
“采用海上运粮的做法,至少能保证不会像在原本的历史上那样,因为粮道被切断,军队不战自溃的事情吧。而且这样一来,洪承畴也有退路,不至于像历史上那样被满清俘获,自然也就没机会当汉奸了吧。”郑森这样想着,便问道:“二叔,洪督师他们什么时候出发?”
“听说大队人马已经出发了,不过洪督师一向谨慎,估计走得不会太快,所以我们还有时间。”郑芝虎说,“我已经让人去做准备了,不过不急,十天之后,我们再出发,估计都来得及。”
郑芝虎估计洪承畴会走得很慢,所以短期内,粮食的运输不会成为什么大问题。这个判断还是非常准确的,事实上,在出兵整整十天之后,殿后的军队转过头来依旧能看到宁远的城楼。
“洪督师,今日才走了这么点路,为什么就停下来了?”张若麒冷着脸问道。
“前方我军遇敌,有所交战,自然要停一停,派人打探一下前面的情况,以策万全。”洪承畴回答道。所谓的遇到敌人,其实不过是遇到了满清的侦骑而已,洪承畴却以此为借口,让军队就地驻营,做好防御的准备。而一旦驻扎下来,洪承畴就以派出侦骑,打探前方有无建胬伏兵之类的理由拖延着几日都不走,只是让士兵们在营中训练。
“像这样走,却要那一年才能到锦州?”张若麒怒道,“兵法云‘兵贵神速’,又说‘救兵如救火’,像这样慢慢悠悠的,却是要走到什么时候?莫非督师真的怕了建胬?”
“张大人倒是知道兵法。”洪承畴冷笑道,“不知道张大人带过多少兵,打过几次仗。老夫如今受圣上严命,圣上将一国之军赋予老夫,老夫又怎能一味弄险?轻敌冒进,万一有败,为之奈何?”
“前几日于建胬相遇,督师驻军不进,数日后才进军,结果敌军也没有埋伏,不过白费时日。今日却又如此。”张若麒道,“今举国之钱粮都消耗在这里,国家实在难以支撑。况且督师手里有十余万精锐,建胬之军,举国而来,亦不过十余万人,况且还要留下军队围困锦州,又能有多少军队用来伏击我们?况且督师此前上报的战报中,与建胬交战,也颇有胜利。可见官军战力,不下于建胬。督师却逡巡而不敢进,是何道理?”
洪承畴听了,便道:“自从建胬为乱一来,官军与之交战,败多胜少。以至于作战之时,常常为敌军积威所震慑,未战而惧。‘夫战,勇气也’,若是未战而先惧,只想着建胬骑射无敌,只想着什么‘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那打起仗来,自然是十分力气连一分都使不出来。然而,这军心士气,却不是说有便有的。建胬擅野战,不善于攻坚,而官军擅守。我步步为营,以守为攻,是以此迫使建胬以短击长。如此我军便能借此获得一些小胜,也好让士兵们知道,建胬其实也不过如此,去掉他们的恐惧之心,积累他们必胜的信心,如此才能渐渐的有士气。如今九总兵中,对上建胬,多有胜利的,也不过曹变蛟、吴三桂、郑芝虎数人而已。其中郑芝虎麾下都是水军,陆上派不上用场。十余万人中,见建胬而能无惧者不过十之一二。一旦中伏,恐怕就有不战而溃者。我如今步步为营,徐徐而进,建胬若是来攻,我军却让他们无隙可乘,正好借着击退他们涨涨我军的士气。如此到了锦州才有和建胬决战的胜机。”
洪承畴原本以为,这样一番话,或许能打动张若麒,却不想张若麒听了后只是冷笑道:“洪督师说得好,‘夫战,勇气也。’只是督师难道没听说过‘将为兵之胆’?孔子曰:‘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若是主帅之人,不怕建胬,麾下的军士,自然不怕建胬,若是主帅畏敌如虎,士兵自然也畏敌如虎。不知道督师以为下官说得可有道理没有?”
洪承畴听了,顿时涨红了脸皮道:“张大人若是勇敢,某可以给张大人一千精兵,由张大人带着,为全军前驱。张大人乃是有德君子,有仁者之勇,想来麾下的军士有张大人带着,自然会士气如虹,建胬小丑跳梁,便是有伏兵,张大人也能反手灭之。不知张大人可愿意?”
张若麒听了,却道:“下官奉圣上旨意,为这十余万大军的监军。安能弃圣上的托付于不顾,去做先锋?督师要真的想让下官担任先锋,可以自己向圣上上表。若是圣上准了,别说一个先锋,便是这十余万大军的主帅,下官又安敢推辞?”
张若麒的这个态度,自然是将洪承畴气了个半死,一个三榜进士出身(同进士出身)的官,仗着一个举人出身的家伙的权势,居然这样的无礼,甚至还威胁起他来了,这实在是让洪承畴觉得难以忍受。于是他干只道:“本官受圣上重托,自然知道该怎么办!”说完这话,便转身出军帐巡视去了。
张若麒虽然貌似占了上风,但他自己也知道,如果洪承畴不同意,除非他再请一道圣旨出来,否则就改变不了什么。因为如今他完全是一个空降干部,在军中影响有限,洪承畴只要不理他,他就没什么办法。于是张若麒除了不断地催促洪承畴快推进,也在不断的和洪承畴手下的那些总兵来往。试图得到他们的支持。
“少将军,你怎么就答应支持张监军快速进军了呢?”送走了张若麒,吴三桂回到军帐中,就有幕客向他这样问道。
吴三桂听了,却笑道:“伯忠先生,你知道这张监军身后是什么人吧?”
“是兵部尚书陈新甲。”那个幕客回答道。
吴三桂点点头道:“陈新甲颇得圣眷,讨好了他,好处很多。正所谓朝中有人好做官。”
“只是我记得少将军,以及祖帅,其实都是赞同洪督师这样徐徐而前的吧?如今少将军支持张监军了,若是真的让他占了上风,大军走快了,只怕就会露出不少破绽,然后怕是就容易出乱子的呀。”那个幕客又问道。
“正所谓天塌下来,有个高的人顶着。就算八总兵全赞同,只要洪督师不答应,我们的行军方式就不会变,所以,这有个什么好担心的?”吴三桂笑道。
“只是这样却就得罪了洪督师了。古语云‘县官不如现管’,洪督师乃是蓟辽总督,乃是现管,开罪于他,怕是不好。”
“如今大战在即,正是用人之际,洪督师不会把我们怎么样的。况且洪督师这一战要是赢了,他自然会立刻被圣上召回去,平定中原的流寇。自然不会继续当这里的总督了,”吴三桂道,“若是败了,他难道还能继续当这个总督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