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堇秋指掌紧攥,眼内却不生波澜:“那么信上所说的‘大师兄’,有没有来过呢?”那些日子,沐堇楠外出做生意,但对出行细节讳莫如深,他因爱妻无故而死,正万般郁闷,自也未多问,此时却觉得不问总不放心。
“这……”钱玉龙展信再视,“初十?初十的时候,我还在湖州。”又问来喜:“你和他最是相熟,我走之后,他走之前,他有没有见过一位外地来的公子?”
“回老爷的话,来喜没见过什么公子来,倒是见着有一个叫宝禄的小厮来过。再之后,就没见他人了。”来喜答得斩钉截铁。
这话题再说下去也必索然无味,沐堇秋便笑问李岩招募义士,筹集财资之策,李岩闻言,苦笑不已:“前有陈胜吴广起义、瓦岗起义、黄巢起义、红巾军起义,皆离不开君王无道、政治腐败、徭役繁重之因;可江南不同,黎庶生活富足,更安时处顺乐天知命,想要号召他们举事,可不是我写点《劝赈歌》就能奏效的……”
沐堇秋挑挑眉,道:“小弟倒有一策。”
“哦?”
“后日便是六月十九,观音诞……”想起芰荷讲的故事,沐堇秋摇扇笑了。
五日后,水烟沙雨欲黄昏。渡口却人头攒动,很是热闹。人们俱各负了包袱,挤得李岩险些上不了渡口。
送走李岩,沐堇秋撑了竹伞与芰荷同返归程。他本不愿让她来的,她却说她再不出走,只怕浑身长出青苔,沐堇秋扶额一笑,便也允了。
这时,只听芰荷吸着潮润空气,欲要挣出伞下。他忙将她搂了回来,蹙眉道:
“你有伤,不要这么任性。”
“你不觉得在雨中漫步,是很有意思的事么?”芰荷抿着唇,偏了头睃他,“何况,与堇秋在一起……”
她唤他也再不加 “哥哥”二字,沐堇秋却神思一恍:曾几何时,谁直呼他名?那缕自小便镌镂在深心的微笑,好像已久未穿过死生契阔的浮光,入他梦来。
一颗心似被缠藤纠绕,沐堇秋暗生愧意,迟而未语,却无比清晰地听得芰荷笑问:“你前两日在忙什么呢?晨起暮归的。”
他语声淡淡:“办一点儿事。嗯,午间你没吃多少东西,这会儿肯定饿了。要吃东西么?”
他带着芰荷七弯八拐,绕进了一个巷子。
暮色初临,巷子有些荒僻,尽头撑着个大雨棚子,锅子、瓦罐腾着热气,蒸出袅袅烟雾,笼着面摊前几桌食客。
芰荷眼里溢出一点诧色,他却轻笑道:“怎么了?嫌弃?”
“我还当过小叫花子的呢……”她忍俊不禁,“我是在想,堂堂白云庄的二公子怎么会来这里吃饭……你以前来过?”
沐堇秋但笑不语,携她前行。
“好香!”清甜香味裹夹着肉香顺风荡来,暖暖地撩拨着芰荷的味蕾。
她眼里升起惊喜之色,忙往前跨了一大步。这一脚落在硌人石块上,她不觉踉跄失重,沐堇秋眼疾手快,连忙俯身揽她起来。
竹伞垂地,打了几个旋儿,带起几点泥花。
两两相望,雨珠好似荷露,萦在彼此近在咫尺的眼睫上,晶莹中剔透分明的却不只是对方的影子。
凝定的时光,勾勒岁月静安。
很美……沐堇秋用眼描摹她清丽面容,一时间忘了松手,忘了这并非杳无人迹的所在,在她颊上绯色烟霞的蛊惑中,唇上微微一颤,终于忍不住凑了上去。
呼吸温热,带着夏日浅荷般的芳甜,芰荷被这混沌的欢喜搅得心乱如麻,不觉闭上了眼。
然而……好似飞羽掠空,翩然掠过的只是他挺秀的鼻翼。
她羞赧睁眸,触上他微微失神的眼。沐堇秋如触烙铁般松开了手,垂睫道:“小心走路……我们去吃饭。”
他失魂落魄,不过是因为……只影踟蹰,那人何曾真的离开他?她自己又何曾真的得他倾心?
她自怏怏不乐,一张粉脸霎时由红转绿,微含愠色。然而,强烈的自尊心却提示着她脸上尽量挂出一个微笑。
沐堇秋叫了两碗云英面,微笑道:“这面是用先前在石臼中捣细了再蒸得软烂的净肉,混了蒸熟的莲藕、菱角,再佐以少许蜜糖,甜香而不腻。我看你喜吃甜食,这应该合你的胃口吧。”
他这么细心,芰荷自强抑住心里的不快,破颜一笑。
面送上来,沐堇秋取了竹箸递与他,但见她泪花闪跳睫羽,声似水面涟漪,颤颤间温软有如梦境:“我还记得我向你讨饭的时候,你递给我筷子的情形。”
“讨饭?我可从来没这么看呵!”
他的笑牵出她心内绵密的柔暖,芰荷也不再多想,连忙动筷。
一片云英面滑入口中,果然甜香不腻,很是受用,耳边却传来几位食客的朗朗语声。
“快点吃,吃完了我们就启程了。”
“不着急,我们先订好了船家的……”
“话是这样说,可是早投闯王,早享福泽啊……我都等不及了!”
“嗯,是啊。连观音都降下偈语,说天下再不是大曦的了。哪还有错!我们把这碗面吃了,就去投奔闯王吧!”
芰荷惊了惊,面片霎时脱筷。她扭头过去,只见邻座几位食客都挎着包袱,便忍不住探问起来。她这几日在钱府别院养伤,不曾出门,自然诸事不知。
原来,在观音诞时,百姓们照例诚祷,未料却见观音垂泪,说出“大曦不仁,天数已尽;叩随闯王,福泽万世”的偈语。一众百姓本来面面相觑惶惶难安,却听得当先叩首相应的几人历数几任君王的昏庸暴戾,大呼要西上随闯王而去,当时便群情汹涌。这事不胫而走,自昨日始,经陆续有一些百姓与家眷辞行,凛然西行。
芰荷回首过来,脸色很是难看,却见沐堇秋眸定气闲,微笑道:“面冷了便不好吃了。”
怪不得……沐堇秋!是你干的好事!
芰荷心内豁明,再想起先前他吻她时的犹疑,她似能听见火苗“轰”地一声,从心腔蹿出来的声音。
“新仇”加“旧恨”,忍不下去了!
她恨恨瞪他一眼,掷筷飞奔。这一刻,她只想逃!
说来真不巧,沐堇秋今日竟忘了带钱袋,忙着掏摸一把,眼见芰荷身影已然不见,再顾不得礼仪,一面口出歉语,一面举步急追。
待他追出巷口,却见奄奄黄昏里,寂寂巷子口,哪里还有芰荷的身影?
“哟,小姑娘,过来陪陪大爷……”青楼大爷乜斜着眼,满脸淫笑。
“剁头还是手?”刺客一刀毙了芰荷,面色冷峻。
雾霭中,渐渐浮泛出愈发清晰的画面。
一时是被粗鄙男子压在身下不断哭喊挣扎的影像,一时又是被乱刀砍死呈给匪首的血糊糊的脑子。
“不要!不要!不要……”
沐堇秋像一头怒吼呲牙的小兽,死挣着要进入那个虚境,却好似如何都进不去那个时空。
“啊!”
一声惊呼,冷汗涔涔而下,透骨生寒。
魂悸魄动,沐堇秋自梦中惊坐而起,扶着床沿咻咻喘气……
傍晚时,芰荷跑出巷口,便失了踪迹。
那巷口正衔着东大街,街巷相接,错落参差,平日里倒是熙熙攘攘,比肩叠迹,可这等微雨天气,街上过往行人本来不多,寻人应非难事。
沐堇秋岂是呆蠢之人,自然猜得出芰荷邪火陡生的原因,但更让他着急的,不是怎么寻着她,安慰安慰她的小性子,而是……
刺客!
寻来寻去,临街店铺都已打烊,白粉的马头墙上密密匝匝的小青瓦更衬得行人往来纷零。暮色渐凝,有如打翻了的墨砚,浓稠魆黑,浸得道旁的梧桐叶形如鬼魅,愣愣峭然。
方才寻来兴州与他会合的沐和、沐宁等顾不得累,与钱府的人帮他一同寻觅,却一无所获。沐堇秋在极度疲乏中昏然入睡。
心之所念,心之所惧,竟做了这样的梦。
他心惊肉跳,再难睡下。两眼鳏鳏,满心忧焚地独坐到天明后,忙一面去报官,一面使人继续找寻。
这一次,包括兴州在内的几个城关皆在搜寻范围,便连青楼歌馆也不放过。其间,县衙里报来让他去辨认一具无头女尸的消息。这女尸虽与芰荷的身形极为相似,但背上却没有箭伤。沐堇秋见此情形松了口气,可走出县衙大门时,却依旧面色难看。
沐和见他倒像是三魂七魄丢了一大半,心知他是真为那女子动了心,想了想,小心翼翼道:“其实,我们还有一个地方未寻。”
“何处?”
“乱葬岗……不过……”
沐堇秋咬咬唇,硬着嗓子道:“你随我去,现在!”
我不想再受折磨了,我要一个答案,哪怕是最残酷的答案!他攥紧了拳,腾身上车。
乱葬岗位于兴州郊外,除却天灾人祸,无人认领的尸首也都草草而葬。满眼望去,遍是丛生杂草,出坟白骨。
荒草萋萋,恶臭难耐,沐堇秋心下凄凉,定神细视。
午后暑气蒸腾,流金铄石,灼在人背上化作滚滚热汗。许久没有什么发现,沐堇秋却说不出自己是急是喜。
直至天色渐晦,沐堇秋叹了口气,正欲说今日到此为止,一丛荒草间却浮出刺目金光,攫他心神。
扒开荒草,一只野猫“咪呜”一声溜了,倒留下了一块闪闪夺目的金牌。
待看清这物事,十余人不由齐齐一凛,这块令牌上书“术数堂”三字,翻转一看,背面赫然刻着“堂主”字样!
“袁一鸣”三字跃出脑海!
他死了?那先前的那些事……不,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一众人在周遭一寻,寻见仄歪于孤坟外的碑牌,上书“袁冢”。掘开那座已曝出死人衣角的坟冢,腐臭尸体横陈眼前。尸身头上硕大的裂缝里挤满密密麻麻的虫蝇,甫被惊动,忙嗡然飞跳,险些扑进沐宁的鼻子。
这尸体确是一位男子的。
沐堇秋皱了皱眉,掩鼻而探。他要亲自查验!
尸身脑上似受过重创,衣衫已化,形容难辨,约摸死了半年有余。
“是袁一鸣么?”沐和问道。
“应该是……看身形应该是!”沐堇秋颔首应声,又将目光投向那块碑牌,目色疑惑,语声却有金锋之音,“碑牌、令牌,收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