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夏岚岚听说沐堇秋回来的讯息,忙奔到回廊打算相迎。他对她心存怨怪,这是肯定的,但一年有余未见,她怎能遏制自己对他的思念?
可她万万没想到的是,他的身边居然还有一个她!
这个女孩?
夏岚岚倚在回廊的美人靠上,回想她娇笑的模样,不可否认她的灵黠秀逸,更难以否认堇秋那温柔的笑里蕴藏的爱。
那么的熟悉,只不过,这笑意从不曾为她夏岚岚而绽!
原以为没了姐姐,他会多看我一眼……夏岚岚涩然一笑,往事一帧帧回放……
爹爹屡屡科考不中,又不事农桑好逸恶劳,家中全凭娘亲一人苦心经营。后来,娘亲终于熬不住了,竟弃我姐妹二人而去。那时,姐姐才十岁,较之才八岁的我更为懂事,自揽重责。不想没熬两年,爹爹突然辞世,我们俩便立时没了依靠,更被卖到青楼妓馆。所幸白云庄主夫人柳絮为她二人赎身,更让我们和她的儿女一同生活。也正因如此,我才认识了堇秋。
初见堇秋的时候,他还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日光很璀璨,却在他温然一笑中敛了光华。我知道,我在那瞬眯了眼,却不是因为日光。
十年!我爱他十年了!可是,他喜欢的是我的姐姐!
我恨她!
我不比她差,也不比她用心少,可是她却得到了堇秋的心,得到了礼乐堂堂主的位置!我知道,堇秋曾托师娘向她求婚,不知为何,她没有答应,可我心内不安!不过,我想,我还是可以争一争的!可是,那个人,那个人,却毁了我的一切!
袁一鸣,我就算是死都记得你的名字!
他喜欢我,可却得不到我的心,便趁着几分酒意强暴了我……我好恨,我好恨!虽然师父已将他逐出师门,可我知道,我已没了与姐姐一争长短的资本。堇秋不可能会喜欢上我这样的残花败柳!于是,我发了疯的嫉妒姐姐,每次见她轻歌曼舞踏云逐风的样子,每次见到堇秋看到她便有些痴怔的神情,我就恨不得让她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夏盈盈,我得不到的,你也别想得到!堇秋不是最喜欢你跳舞的样子吗?若你腿瘸了,我看你怎么跳!
可是,她到底是我姐姐,我原只是想让她的腿变瘸而已,但没想到我雇请的那几个王八蛋居然那么蠢,竟在她从眉心楼回来的路上将她的腿伤得经脉尽断。纸包不住火,不出一日,堇秋便知道了这件事。我从没见他发过火,这是唯一的一次!我还记得他眼中咻咻不息宛如实质的愤怒,于是,我推开他,狼狈出逃!我再不逃,他会掐死我的!
我也很后悔,我想补救我的过失,我希望堇秋能原谅我!在外流荡的日子,我听说灵山赤蝶可以医治这种腿伤,我便寻到了西灵山。可是灵山赤蝶极是难得,我守了两三个月才捉住了一对。
在回来的途中,我却听说了姐姐在成亲之前投水而死的消息,外面的人传得很难听,说是沐二公子克妻。
不管姐姐因何而死,我……不敢再回来,直到,师娘派出的师兄们找到了我。
原以为事过境迁,堇秋对我的恨可以少一点,没想到,他有了另一个她;没想到,他还是那么恨我!
老天,你成心跟我过不去么?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联系前后因果,芰荷霎时间全明白了。
夏岚岚因妒生恨,伤了亲姐姐的腿,而后逃出白云庄去。沐堇秋带夏盈盈去兴州治疗腿伤,而后打算和她成婚。应该说,夏盈盈是没有理由在婚前自尽的,这其中定有内情。
看来,该给顾成安安排点儿事做。芰荷暗忖道。
晚饭时,芰荷见沐堇秋面色平静,柳絮也容光焕发,便知他对干娘借寻灵禽之名,暗地里寻夏岚岚之事终不存芥蒂,当下心安不少。
引她注意的是,沐堇楠竟一改往日拉长了脸吃饭的臭脾气,不仅亲热地唤着“二娘”,还给柳絮夹了几回菜。
用完饭,沐堇秋便拉了芰荷到院子里说话。
“我没空。”芰荷甫进后院,抛了句话转身便走,却被他一把拽住了:“你在生我的气?”
“你也知道我在生气,那你说说看,我在气你什么呢?”芰荷回身盯住他。
沐堇秋不语,只微笑着打量她,听得她嘟哝一句。
“什么‘水’?”他听得不太真切,忙问道。
什么水?我说你是祸水!她在心里埋怨着,口里却软声道:“这事过去那么久了,堇秋,不要怨了。”
芰荷说的是真心话。沐堇秋总以为夏盈盈是因自卑而投水,但她作为局外人,总觉得夏岚岚罪不至此,夏盈盈也没那么蠢——腿再不好,有个这么好的男人,她怎么会自杀?
“嗯……娘只是觉得她孤苦可怜,才寻她回来,她没有别的意思,”沐堇秋轻拉她手,面色极是诚恳,“我们的事,我已和娘亲说了……”
芰荷心里暗笑,却装傻充愣道:“说什么?”
“说……”他捏了捏手心里柔软的小手,轻笑道,“说她不必担心他的儿子没有媳妇了……”
芰荷面上一红,嗔道:“想得美呢……”
“是啊,我是想得美。”沐堇秋刮她鼻子,凝目一望,啧啧赞道,“是很美!”
他耍无赖,她也没辙,原想告诉他一件事,心思一转,却终究没说。临到三日后的傍晚,她才觉得好生遗憾。
今日,可是个很重要的日子呢,堇秋却一早便没了影儿。
七夕之夜,待嫁的姑娘们都去“七姐会”乞巧去了,沐堇熙也约会她的翩翩佳公子了。只有芰荷她自己,与红玉在房里绣花。
问及堇秋身旁小厮宝信,却说他是到白翎书院去了,怕要明日才能回来。芰荷心里难受得紧,一路狠掐着指腹回了院子。
她还记得,今晨她与贤苑侧门外与唐朗相见的情形。
侧门外的老槐树节疤遍生,嶙峋佝偻。枝条旁逸斜出,团成的树冠远远伸开,状如巨伞,伞下挂满莹洁的槐花串子。
芰荷贪婪地嗅了嗅,觉得那滋味馨香馥郁,有酒一样醉人的气息。芰荷有些心动,正想纵跃上去,摘一串槐花尝尝,转眸处却见一串槐花赫然临于眼前。
“谢谢,”芰荷怔了怔,自唐朗摊开的手掌中接过槐花,“你早来了?”
唐朗自树后转出,笑道:“也没什么送你的,知道你喜欢吃槐花蜜……生辰快乐。”
是啊,今儿个就是七月初七了,我十八岁的生日。这是我今日收到的第一份祝福,芰荷眉眼间俱是笑意,仿佛已看到堇秋为她贺生的情景。
她顺手剥了槐花入口,也不管唐朗笑说她不讲究——那滋味,真甜!
唐朗附耳禀道:“小姐,我见机接近沐堇楠两日,昨天还跟他进了武馆,亲见他与几位镖师切磋武艺。依我看来,他身手虽然极为敏捷,但是不像是长期修炼硬功的。还有,缪雷的确已失踪一年有余了……那么,你猜测的,有可能是真的。”
芰荷点点头,意味深长地说:“试问天下间,有谁的易容术能超过缪雷。”
归途中,她已与沐堇秋达成共识,此行屡遭行刺之事不对旁人提及,包括沐堇楠和沐堇熙。她又反复引导他认为袁一鸣的确是被葬在了乱葬岗,先前种种异事不过是北钺人之为;她还劝着他早日接过庄主的位置,丰隆祖业。沐堇秋却只是微笑颔首,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至于袁一鸣是否活着,便让她来替他查个明白!
“接下来怎么办?”唐朗问。
“你见过夏岚岚么?”
“她已回来一段时间了,我见过她。”
“那很好。你知道么?袁一鸣的心上人,便是她。”
芰荷交代一番,便等着沐堇秋为她庆生,千想不到万想不到的是,夕日将颓,烧得通红的落霞缓然淡去,她却还是独自一人。
灼灼荷花瑞,亭亭出水间,本是风光旖旎,却丝毫勾不起芰荷一丝兴致。芰荷独自立在荷塘边,只觉恹恹默默,顺手掐了常春藤的叶子,以图自娱。
木叶呜呜,遥遥递送于夜风之中,是幽怨,也是凄伤……
唇瓣吹得有些木了,才觉暮云低垂,月华寂黯,竟难辨荷叶荷花。芰荷低叹口气,正欲回寝处,荷塘深处浮游的红光却蓦地攫住了她心神。
她揉着眼,确定她不是眼花,更听得拨水声和着贮满笑意的声音自那红光外掠拂耳鬓:“怎么不吹了?你不吹我就不过来了。”
声清如磬,熟稔入骨……堇秋?堇秋!
好一个惊喜!
芰荷满心的抑郁立时烟散,却忍不住犟嘴道:“我回去了……”
兰舫就快泊岸,沐堇秋见芰荷果真要走,忙借力纵越,一把抓了她便往兰舫上带。舫身小巧精致,堪堪容下并坐二人,雕花围栏正好围住船舷,衬出船头船尾高挑的花灯。彤彤煦光晕得眼前凌波清荷似笼绮霞,和着溢鼻荷香,氤氲出融融暖意,中人欲醉。
芰荷不觉微笑,待沐堇秋轻曳船头桂棹,驶入荷塘深处,问她可还喜欢,才皱了瑶鼻笑着“嗯”了一声。
兰舫似是新做的,还有隐约的朱漆味,想是他一回来便托人做的,芰荷笑得眉眼弯弯,但觉沐堇秋凑近了些,将她揽入怀中,呵气如暖风微醺:“喜欢就好……生辰快乐,我的芰荷今日便满十八岁了……”
“算你有良心。”她俏脸带笑。
“我当然有良心了……”
一语未毕,他却忽听得她惊呼道:“追影!堇秋!”
她这一惊,兰舫有些仄歪,立时歪进两扇荷叶间。
沐堇秋忙搂紧了她,望向晃悠悠的几团萤火,仔细一想,又蓦地笑了。
“笑什么?”芰荷一头雾水。
“从前我还不相信什么‘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如今可算是信了……追影都放回盒子里了,这些只是寻常的萤火虫。”
“哦。”芰荷松了口气,却瞪视于他,鼓起了嘴。
沐堇秋哈哈一笑,道:“这,姑且算是老天代我送你的礼物吧。”
“你!很!过!分!沐!二!公!子!”芰荷眯了眼,字字咬牙,兰指却悄悄向他探去。
“哟!”沐堇秋低呼了声痛,抬手一看,撇撇嘴,“小人,女人……”
“我就是小人怎地?”
“那我只能认命了。”他面上现出无奈神色,回首见芰荷面有得色,心神一漾,揽她纤腰望天,无比神往地说:“你看,今儿又是七夕,多好的日子……你看那牵牛星、织女星……看得到么?”
芰荷仰首望去,只见黑魆魆的天穹间,乱糁繁星数点,耿耿河汉横贯南北,虽仍遥遥相对,却比平素里近了许多,还真有些河汉清浅,脉脉而语的意思。
想起一点心事,芰荷低叹了口气。
“怎么了?”沐堇秋一下子变成了丈二和尚,望见芰荷眼里郁色成霾:“我一点都不喜欢我的生辰……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相聚又如何?一年只得一次!一刻欢聚,此后便是长久的离别。我适好出生在这一天,是不是意味着,我和我的……”
未及她说完这话,他的唇已封缄了她的哀语。
他温热的惊扰显然打动了她,她也情动不已,良久,他才微喘了口气,放开她,笃定道:“瞎说,不会的……”
以后的事怎么好说呢?你若知道,我的身份……芰荷心绪烦乱,便着急地搂住他,恳求道:“你说你要娶我的,那就现在好不好?”
沐堇秋愣了愣,刮她瑶鼻,轻嗤道:“没见过你这样心急的……急什么呢?等我为父亲服丧满……”
三年!
三年后,谁知会发生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