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伯,小罗的事你看着办吧。毕竟是您主管用人之事。”沐堇熙坐在理事堂里,望向管家陈友沛的眼睛莹然生光。
沐堇熙说得谦虚,但并无诚意,陈友沛岂会看不出这点,虽很欣赏新招进来的账房先生,奈何他竟弄错了账目,只微叹道:“我原看着小罗是个踏实人,才让他进来,可这次却也太马虎了点。照规矩,我也不能再用他。”
“那好吧,我看文渊阁有个账房先生还不错,我明日便让他来上工,可好?”
“好,小姐看着办就好。”
“那好,小罗,你去随陈管家领薪资吧,”沐堇熙拍拍他肩,对陈友沛道,“二叔快来了,我先到正厅去了。”
“小罗,你素日很细心的,这次……”待她走远,陈友沛才发问。
“确是我粗心了。在这里快两个月,陈管家很是照顾我。您的恩德,小的只有日后再报了。”小罗一揖到底,心里却想:陈管家啊,这大小姐拿着银子来叫我犯错,我可是没有胆子驳了她啊!
见他谦恭有余,负疚之色却无,陈友沛觉得好生奇怪,终究还是叹道:“那好,随我去领薪资。”
这头,芰荷和沐堇秋正陪柳絮闲聊,见沐堇熙蹦了进来,冲她眨眼,笑得唇内小虎牙也似蹦了出来,芰荷便也向她眨眨眼。
“你俩干什么呢?”沐堇秋看她俩眉来眼去,轻笑道。
“不关你的事。”二人同声同气,语罢相顾而笑。
“还很有默契。”沐堇秋望着母亲微笑,自己也摇摇头。
“那是自然,姑嫂之间,原应如此啊。”沐堇熙巧语连珠。
芰荷有些脸红,低声道:“熙儿姐姐……”
“早晚都是嘛,这板上钉钉子的事了……嫂子……”沐堇熙吐了吐舌头,扮了个鬼脸。
“沐堇熙,看我不撕烂你的嘴!”芰荷羞赧之下,跃出座椅便要扯她的嘴。沐堇熙闪躲开去,就近躲到了才进门的沐堇楠身后。
触上他深眸冷锋,芰荷却悚然变色,立时折身而返,坐回原位,轻笑道:“罢了,今日不和你计较。”
沐堇熙猛地醒觉,乐得直拍手:“我懂了!我们全家人都疼你,你谁都不怕,不过,很怕我大哥啊……”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芰荷心里暗叹一声,熙儿,你这句话倒是说对了,我的确怕!所幸得我窥破他的身份,总能设法防了他的暗箭!
如此想着,面上已转出粲然一笑,瞅着沐堇楠,道:“当然了,你们是两个人,我双拳难敌四手啊,还不走开?”
一众主仆尽皆笑了,这时但听白霜在门口禀道:“夫人,二老爷来了。”
“好,迎他进来。此外,请几位候在外面的堂主也来吧。”柳絮和颜吩咐道,眉眼间俱是抑不住的喜色。
芰荷心中却有些犯愁——当赵宝儿说出金铭轩和他的勾当时,堇秋更多的是把这当作是生意场上的恶性竞争罢了,但芰荷心下存疑,便让顾成安去暗访。
他隔日便禀说,沐啸坤和金铭轩近来过从甚密。这沐啸坤早就有意交出暂代的庄主一职,最近也放出这样的话来,那么他与金铭轩结交是何用意呢?只怕堇秋要承袭庄主之位,所遇阻力倒也不少。
芰荷心内正来回掂掇,沐啸坤和几位堂主便已进来坐定。
芰荷见曾镜明和骆青红也在其列,微微一怔便也了然于心。其实曾镜明虽只是精武堂下荣威镖局的镖头,但是近来沐堇楠似乎有意将他擢升为精武堂的堂主,所以凡有要会他都会出席。
瞅着曾镜明师徒二人,芰荷心里有些难受:若骆青红知道失镖的真相,真不知她会作何感受!前阵子她失镖受伤,一直在贤苑里养着,芰荷也曾与她接触过。就算没有实据,她也能猜出,袁一鸣是以沐堇楠的身份,策划了劫镖一事。
沐啸坤是沐府庶出之子,形容甚伟,只那燕颔虎须使他显得不怒自威,倒不似沐啸乾一般,粗豪间蕴着谦谦和气。
沐啸坤落座后,听得柳絮引见芰荷,再听快嘴的沐堇熙嬉笑说不多久便是他嫂子了,自是连声道贺,笑道:“那好,既不是外人,我就直说了。我沐家自接手白云庄以来,至今已有四代,代代皆由长房长子承袭庄主之位,除了有一代是因长房独子惰懒无才,才由二房长子接继了祖业。嗯……虽说大哥在生时也曾提过将庄主之位传给秋儿,只是我觉得呢,楠儿也是个德才兼备的孩子,这样有失公允。再说了,大哥去得突然,也没留下遗言。我是乐得清闲,早就想把这代庄主的位置交出来了,可我琢磨着呢,这个位置如今该由哪位孩子来接任,是不是有待商榷?”
芰荷转视沐堇秋,毫不意外地见他眼底无澜,神情自若。
柳絮和言道:“小叔所说也不无道理。”
沐啸坤沉吟片刻,缓声道:“这样吧。不如我们就定下三场竞技比试,胜出者便承袭庄主之位,如何?”
“如此甚好。”
“我看这两个孩子春兰秋菊,各擅胜场,为公平起见,当于文武之上各设比试,此外,我们沐家虽说是武学世家,如今毕竟以商贾身份立足于世,那么……还应该较量一下经商之才。”
言讫,沐啸坤环顾四下,见无人反对,便约在中元节后三日再竞技。
芰荷捕捉到沐堇楠眼底闪烁之色,心实难安,之后寻机问沐堇秋有何打算。若按她自己的心思,倒希望他放弃争强,过最简单的生活;不过,一想到她帮父亲揽下的事,一想到那人根本不是沐堇楠,若由他承袭了庄主之位,这后果便让她不寒而栗。
沐堇秋合住她手,笑问:“你想我做么?”
“你想做,就去做。”
话如此说,神色却黯然,他见她口是心非,轻掐她一把:“为何言不由衷?”
“没有……”她眸里笑意荡漾,“你想要,我就陪你去争;你若无所谓,那,我也相随……”
“芰荷,”沐堇秋心头一热,“谢谢你……自小我希望过的不过是品茗观书,红袖添香的逍遥日子。其实我并不想争……”
其实?
芰荷无奈一笑,只待他说下去。
他却道:“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希望你能理解。我只能说,我不能辜负父亲的期望。”
芰荷点点头,笑道:“我明白。”
“我已派门下潜入北钺朝廷抓捕樊文程两兄弟。袁一鸣既已死,想来除了毒害父亲的事,旁的事也是他们所为。你看着吧!待我承袭庄主之位,定要用他们的血来祭奠父亲。”
“他们为何要加害义父?”芰荷约略知道此中因由,却想听他亲口说。
他三言两语便将一个不算太简单的事给交代完了:樊文程在阿尔撒鲁攻下晟京之时,与其兄樊文寀一道降了北钺,此后便忙着替他们筹建政权,夺取汉人的土地与财富。白云庄不仅拥万贯之财,更揽得无数贤才异士,为他所垂涎。早在四年以前,他就来找过沐啸乾表明他的用意,但却遭到拒绝与斥骂。
“那么,他从那个时候开始就在计划对付义父了?”
“嗯。若非机缘巧合,你中了毒,只怕我们现在都还会被蒙在鼓里。其实在父亲过世前日,朝中通政司使沈传喜曾来造访,之后父亲便过世了……还好,此事总算与他无关,否则……哼!”
听他这么一说,芰荷更觉过往付出皆有了回报,波折虽层迭不息,一切总算还沿着既定方向而行。如此一来,只要她悄悄解决了袁一鸣,再劝服沐堇秋听命于朝廷,那么,一切都会变好的!
只隔一日,沐堇熙便将殷子皓引入门中。
这个新来的账房先生,好似很面熟……靛青锦袍,折扇轻摇,虽极俊彦,可那剑眉下的一双幽瞳里却逸出几分天然的不羁和散漫。
待陈友沛认出这便是两个月前被他拒之门外的阿武时,微微怔愕,但见沐堇熙与他很是亲近,心内暗暗冷笑,却照例给殷子皓介绍了庄中事务及他的职责。
待一切安排妥当,沐堇熙便以让殷子皓熟悉环境为由,带他直奔芰荷的住所。
还好芰荷为她出了主意,自然先得让她先来分享自己的喜悦啰!
沐堇熙喜滋滋奔向芰荷处,却见正在画绣像的她瞪圆了眼,险些将墨砚打翻。
“怎么了?芰荷。”她瞥着殷子皓,沐堇熙自然诧怪。
“我想,芰荷妹妹一定是在想,为何我和她长得有些相像。”殷子皓挑了挑眉,乌木黑瞳里异亮迫人。
沐堇熙听他语带调侃,往他二人面上一巡,忽地拊掌而笑:“别说,还真的有点像!特别是那鼻子和嘴巴!怪不得妹妹会觉得吃惊。”
芰荷尴尬一笑,但听口没遮拦的沐堇熙又嘻嘻一笑:“若非你与二哥好上了,我倒还觉得你们挺有夫妻相的!”
这张嘴!
芰荷无语了,若照往常性子,定要扑去捣她胳肢窝;不过,今天,她真的没有心情!
殷子皓凑近一笑:“我就随熙儿唤你妹妹,可好?多谢你的好主意,否则我们岂能日日厮守一处。”
芰荷面色如常,只翻翻白眼:“好的,子皓哥哥。不过我想,哥哥这么聪明,就算没有我的主意,你也迟早能和熙儿姐姐‘厮守’一处的。”
逾时,沐堇熙带殷子皓去贤苑东面安置住处,芰荷恨恨咬牙,只待入夜寻唐朗问个明白,却未想在这之前又见着了殷子皓。
他既能出现在她门前,自然身后没有尾巴,芰荷冷声讽道:“怎么?‘殷’公子很得空么?不用和熙儿姐姐‘厮守一处’了?”
他挑眉一笑:“小妹,你动不动就翻白眼,是想旁人知道我们原就相熟么?”
芰荷阖了门,压低了声音质问道:“你在做什么?哥!唐朗不是说你在京城么?我也说了,我能解决好这件事……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能解决好?”他迫视于她,唇边浮出一丝轻蔑笑意,“那你说说,你这两个月,可有收获?”
他的傲睨态度无疑激怒了她,可她绝不打算告诉她自己在鹿园里的发现,当下只噤声摇首,听他笑谑道:“我早知你办不了这事,自然另作部署。你走之后,我便随来了。看来我还真来对了!你看看你!你看看你!啊?现在像什么样子?我告诉你,若你再吃那种药,我便要唐朗好看!”
“你……”芰荷噎了噎。虽然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但她绝不能让一心助她的唐朗遭罪。他是她的哥哥,怎会不知她的软肋?
“卑鄙!”半晌,她齿缝中才迸出二字。
“卑鄙?哥哥担心你、关心你,这叫卑鄙?”
“哥……”心内一热,负疚的话便哽在喉头,芰荷近前握了他手,但听他续道:“你说与白云庄二公子有过一面之缘,只要有你出马,便手到擒来。如今看来,还是我的美男计管用不是?要想寻到他们的罪证,哪有比账房更好的地方!你倒好,日日只知与那玉面的书呆子卿卿我我,还差点为他送了命!”
顿了顿,他愈说愈来气,一手戟指,直戳她脑门:“你呀!你能办成什么事?过几日回去嫁人罢!”
尖言冷语一出,立时撕碎了温情的一幕,逼恼了她,但听她低喝道:“沈子皓,你知不知道欺骗别人的感情是最可耻的事?”
“你怎知我在欺骗她的感情?这刁蛮小姐从不稀罕对她俯首帖耳的人,我可是花了好些心思的,这怎么能叫欺骗?”
“说得真好听,我且问你,嫂子呢,你置她于何地?”
“你嫂子?芰荷,”他示意她望那案几上的一套茶具,“你先回答我,为何茶壶只一个,茶盏却有几个!”
“她是人,不是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