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前，他悄悄唤她来此处，面色凝重，在她面前亮出三把钥匙。他告诉她，经他多日探查，白云庄真正的账册应该放在这口箱子里，于是，他让唐朗骗来了沐堇秋的钥匙，往这锁眼里一探，未想这锁眼共有三个，竟一下子吞了钥匙。所幸他早有准备，让天工坊的华铮候在一旁，这才让这锁眼吐出了钥匙。之后，他以重金为代价，请华铮解锁。他告诉芰荷这件事的时候，也不忘讽刺她，那向雁早就化解了华铮的灵降，可沐堇秋却没告诉她。
纵使芰荷不精会账之道，也能看出那些账册上记载的，并非白云庄明面上的生意账。贩卖私盐、开凿私矿、锻造兵戎，兼且暗中控制江南织造之业，桩桩都是大罪甚至死罪！
“沐堇秋是想造反么？”那时，芰荷听见她的哥哥质问于她。
她怕了！
她以半月为限，说她会说服沐堇秋向眼下正人财两空的朝廷奉主动交出人力财帛，以免遭来巨祸。没想到，近日，她与他一直闹别扭，关系疏离，更没想到，伯父竟会因她罹难……
此时，她从哥哥的眼里看见了噬人的光。她知道，他没理由还记得他曾答应她绝不伤害她最在乎的人。没有理由！
于是……
陡然，芰荷看向门外失声惊呼：“熙儿姐姐！”
殷子皓震了震，急忙扭身去看。
上当了！
门外空无一人，背上猛然受了一戳。
“沈芰荷，你反了你！”他纹丝难动，怒火蹿奔心谷，烧得他五内俱痛。
她再反手一戳，他连话都说不出来，眼睁睁看她一边哀求他原谅，一边用帷帐抄走了所有账册。
芰荷冲出掌事房，趁着晚风，在人迹罕至的角落里烧燎她想要烧毁的一切。
火舌嘶嘶，贪婪噬啮着一山让她看得窒息的账册，也烧灼着她的眼睛，但她并不觉得疼痛。她木然跪在火堆旁，看那黑蝶翩翻，心里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痛！
方才干结的血口又被她磕出新鲜的红痕，她却恍然不知，一味傻傻磕头，口中喃喃：“伯父，伯父……”
沐堇秋即将践位，自然异常忙碌。广发请柬、应酬来宾自不必说，去见那个他恨不得寝皮食肉的人更是重要。
沐家私设的地牢位于胤州城外。沐和打着火把替沐堇秋照明，二人穿过幽深的甬道，方才得进。
暗光衬得地牢里似空荡无人，但一声尖啸却刺破了死寂的氛围。
“你叫唤什么？”沐堇秋望他讽道，“这里比不得鞑子的琼林玉苑吧？”
“你说呢，死小子！你就是要我死，也不用这么糟蹋我啊，这么多的老鼠臭虫，是大爷我该呆的地儿么？还有啊……大爷琢磨着啊，我一人用这么大的房间，你不嫌浪费了？”暗处扬起揶揄的话语，浑不似阶下囚该有的口吻。
沐堇秋负手立于铁栅外，冷嘲道：“左右你不日就去见阎王了，我不妨告诉你，这地牢将来会装许多人，寂寞不了。会请谁进来呢？你弟弟樊文程自然跑不了，这次不过是他运气好。嗯……还有，和你交好的北钺走狗，我也会一个不漏地请来！不过，只怕你看不到这一幕了！”
说到后来，他已戟指于他，怒喝道：“后日，我便取你狗命！”
这牢里关的不是旁人，正是主使袁一鸣毒害了他父亲的樊文寀。樊文程在盖州温泉疗养，素有精卫相护，门人每每下手而不得；而樊文寀并不在朝中，近来有在江南出现的痕迹。沐堇秋便将抓捕的目标锁定在了樊文寀身上。
樊文寀此时蓬头垢面，衣衫褴褛，早已失了平日精光四射的气宇，当下却也不示弱，直指着铁栅外的沐堇秋喋喋不休地咒骂。
他还记得，弟弟樊文程让他来胤州筹谋并吞白云庄之事。白云庄势力盘根错节，他也不敢妄动，适好抓住了一直秘密为明廷办事的缪雷，便寻来袁一鸣，用书信引沐堇楠到兴州，促成了易容一事。
之后，袁一鸣以沐堇楠的身份重回白云庄，趁沐啸乾不备，点中他穴道，迫他吸入过多烟气，窒息而亡。
计划很完美，然却难料，袁一鸣试着下毒不成，试着以邪术控制沐堇秋也不成，之后更来了个搅局的沈芰荷。
不过，要在胤州取他二人性命实非易事。于是，沐堇秋势力较弱的兴州，便成了行凶的首选之所。他哪能想到，这两人竟遇上了贵人，在那关键一刻逢凶化吉。
接着，樊文寀查出沈芰荷不仅是朝中派去白云庄的暗探，还是沈传庭那精于兵法的侄女，便叫人不急着杀她。
再后来的事……只能用诸事不顺来形容。刺客连番受挫不说，嫁祸沐堇秋的事也没办成，还反被对方查明了金铭轩、沐啸坤的行径，策反了红玉。
不过，近来他们假意让沐堇秋顺利继位，倒是因为有了更好的一个计划。
岂料，樊文寀昨日在易红阁寻欢作乐时，却被蹲守已久的白云庄人破门掳走。可只要想起沐堇秋并不知他那假大哥的事，樊文寀也便不那么慌了，只兀自装腔作势地痛骂沐堇秋。
“你还有脸骂我？父亲不过是不与你们合作，你们便要那样加害于他！你这两兄弟身上流着大曦的血，却卖主求荣，投诚鞑子。罪不容诛！”沐堇秋听他骂得刺耳，愈加愤怒。
“沐二公子，你骂我别的都好说。可这卖主求荣一说，我可不认！”樊文寀冷哼道，“想当年，天祯皇帝只知当木匠，朝政由阉党把持，早至回天乏术之地。即便是现在的崇泰帝再勤勉，也难挽颓势。所谓良禽择木而栖，我兄弟二人空有满腔治国之才，却苦无英主来给我们机会成就伟业，除了太祖爷，还有更好的路子么？”
他口中所说太祖爷自是指被阿尔库追尊为太祖的阿尔撒鲁了，客观上说，沐堇秋也不由不佩服那人的睿才，然而……
他忘不了，他的身份；他也忘不了，这两百年来，家族的遗憾！
末了，他以睥睨之姿抛给那囚犯一句话：“不要为你的卑劣寻找理由！你可以背叛一两个庸主，却不当背叛你的民族。你们这样的人必将遗臭万年！”
他转身拂袖，并没注意到，那樊文寀意态慵懒地卧在柴草垛子间，低声蔑笑：“沐堇秋，你小子快活不了几天了！”
沐堇秋回到白云庄，便去芰荷房里看她。自他那日与她有了争执，二人的关系便有些微妙。今日，他稍稍得空，便拟与她推心置腹地谈一谈。
芰荷冷脸相对，他忙用他买来的陶埙哄她开心，不想她却拒了他。满脑子装着对伯父悔疚之情的她，压根就不知该如何面对他——或者，拒绝是为了不再受伤。
二人正僵持着，突听沐和在门外禀说，大公子请他二人去理事堂。芰荷心绪万端，与红玉互换了个眼色。红玉听芰荷说她已将白云庄的罪证都烧了，却总觉得哪里不对，便也紧缀其后，设法护她周全。
果然……
甫一进掌事房，便见沐堇楠傲然立于玄铁箱前。箱子是开着的……
芰荷已在其间换上新的账册，这时却被对方凌人的气势搅得有些不安，仔细一看，她哥哥、沐堇熙和她的侍女白霜，以及管家陈友沛都在屋内。
沐和转出门外，沐堇秋皱眉道：“大哥在午间托了宝禄来向我索要钥匙，说是要查账。如今唤了我们这许多人来，可是有何不妥？”
沐堇楠指着箱子，沉脸道：“这箱子被人开过，连账册都给换了！”
“什么？”沐堇秋面色乍变，如临大敌，查验一番见果如他所言，忙问，“是谁做的？”
沐堇楠眼风扫过在场诸人，落在芰荷身上，缓缓道：“这个人，我不好说。”
沐堇秋唇角扯了扯：“怎么可能？大哥你弄错了。”
沐堇楠拾起面上一本账册，递给他：“老二，这上面有种味道。”
他依言一嗅，面色倏然转白——荷涎凝露！
“堇秋……”芰荷轻声唤他。
她的声音那么低那么沉，是不是因为心虚？他不由自主地想。
沐堇楠面有得色，指着芰荷喝道：“你这妖女，到底想干什么？说！”
沐堇熙忙说其中必有误会。沐堇秋却知这是铁证，怔怔地看着芰荷，只觉心内焦裂成碎片。
这时，忽见一个身影在他身前跪下，颤声道：“二公子，请原谅！这件事是我做的！”
沐堇秋定睛一看，发现说话这人竟是以前伺候夏盈盈，而今伺候芰荷的丫鬟红玉。
“红玉休得护主！”沐堇楠盛气凌人。
红玉抬眸望着这张熟悉而陌生的脸，幽然而泣：“我会做错事，全是因为你！”
听她痛声哭诉，沐堇秋蓦然明白过来：红玉痴恋沐堇楠已久，却得悉夏岚岚最近应了他的求亲，之后，他不但拒绝了她的心意，还笑她痴心妄想。红玉这才有意报复他，寻了工匠开锁，将装着白云庄秘密的账册换出去，准备揭发他们的不义之为。
不过，后来她却觉得这样做会对不起庄主夫人，便只将那账册烧了，并未拿去报官。至于说，那账册上有荷涎凝露的味道，只因她这几日与芰荷同吃同住，身上也沾染了这种气息。
沐堇秋见她面色诚恳，认为这套说辞是可信的。一个人因情而失控并非没有可能！远的不说，近的……夏岚岚能向她姐姐下狠手，这便是活生生的例子。
沐堇楠自不依不饶，震剑而出，威逼道：“你既知庄里最大的秘密，你可知‘死’字怎么写？”
“红玉！”芰荷趋前来拉她。
芰荷先前隐忍不发，没想红玉的说辞竟说动了沐堇秋。可，这样一来……
不行！
绝不可让红玉来顶罪！她身子方动，便被红玉手肘撞了两下，顿时封住两处大穴，不但身子不能动弹，话到嘴边竟也只剩下了模糊的哼唧。
“姑娘，你我虽相处不久，我却爱极了你敢爱敢恨的性子！如今，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你无谓为我难过！其实，当我知道他已不在人世，我也早无偷生之念。如今，你就成全我罢！”
红玉含泪轻叹，也不管芰荷眼泪已纵泻成流，猛一回身便朝那利剑便扑去。
沐堇楠没有闪避，他也不想闪避。对于背叛他的人，他没有亲手杀死她已是最大的仁慈。
溅起血花的一圈粉颈赫然眼前，他冷漠一睃，赶苍蝇似的拂袖欲走，却不妨被红玉拽死了衣袖。
他冷笑顾她，只见渗出一绺绺鲜血的粉唇艰难吐字：“我知道你……你不是他，可是……可是，我没有办法……没办法不把你当成他！以后，你要好自为之！我……呵呵，我死在你的怀里，也就算是死在他怀里罢……堇楠……堇楠……我来了……”
红玉面上带着凄绝笑意，最后一丝指力在她坠地一刻，终于湮灭。
“红玉！”除了说不出话的芰荷，几乎每个人都痛声高呼。沐堇秋下意识望向芰荷。但见她泪眸红得似要滴出血来，他忙奔去解穴。不想，她头一沉，直直栽倒他怀。
芰荷悠悠醒转，用目光掠拂沐堇秋伏睡在床沿上的身影，系束发髻的网巾仄向一边，墨发暗夜流光，惹人一触。然而，她伸出手，却只堪堪停在距他一尺处……
便在先前，她已忆起今日的惊变，今日的鲜血……
红玉早萌死志，她并非不觉，可这到底怪谁？怪她！若不是她将沐堇楠的死讯告诉红玉，那个痴女子怎么会毅然决然代她而死？
芰荷忍不住悲哭。
这一哭，惊起了沐堇秋，他忙将她搂紧怀里，温言慰道：“不哭，我在这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