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哥哥上月给她来信时也曾提过,当时她也不免气愤,最后却一厢情愿地想:若是伯父真未捐躯沙场,她日后或有机会孝敬他。
这樊文寀此时居然能得到这份没发出来的墓志铭,这手段和居心倒让她不寒而栗。
樊文寀不以为杵,反而恳然道:“说真的,某平生最佩服的人,就是沈督师了!”
“那樊侍郎可知,我伯父最佩服的人是谁?”
“嗯?”他再斟一杯,呷了口酒,有些花白的眉峰微微一挑。
“我伯父最佩服的人,便是已故的蓟辽督师陈崇焕!我大曦兵部尚书、蓟辽督师陈崇焕敢于任事、不畏谗言佞语,无愧社稷!”
陈崇焕于崇泰二年击退阿尔撒鲁,解京都之围,却被朝中奸党以“擅杀岛帅”、“与夷议和”、“市米资敌”等罪名弹劾,加之北钺大施反间计,终被今上以通敌叛国罪处以磔刑,黎庶不辨真伪,信以为真,竟争啖其肉!
沈传庭与沈传喜两兄弟每论及此事,都泣下如雨,如受切肤之痛,芰荷自幼耳濡目染,自然愤懑不平。而她在樊文寀面前如此说话,显是以此事来谴责阿尔撒鲁的卑鄙狡诈,兼之谴责樊文程兄弟卖国求荣之举。
“这事……”樊文寀面色不太好看,眼珠一轮,阴阴笑道,“要怪的话,也该怪你们曦朝那些奸党罢!再说了,‘大厦将颠,非一木所支也’,某私心里觉得,无论是陈崇焕,还是您伯父,唉……唉……”
他这般做作,芰荷恼恨已极,见他又说什么“绕树三匝,何枝可依”等话,瞥着那酒壶,眼内泛出凶光,旋即一把掼在地上,摔了个稀烂。
“沈芰荷,你……”樊文寀脸色乍变,霍然立身戟指于她,“你好大的胆子!”
芰荷谑然大笑:“怎么了?心疼了?可惜了阿尔库的墨宝,是吗?”
见他稍一惊愕,她笑意更深:“皇帝是吧?阿尔撒鲁,阿尔库,乃至如今的阿巴甘,他们的字体我都识得,也都会写!”
樊文寀既惊且佩,正欲说话,却听门外有人粗声粗气地问:“主子安好?”
“安好。”他简洁答道。
这声音很是粗粝,有如未经打磨的砂纸,听得芰荷心里有些瘆得慌,可却又莫名地觉得安心,正思忖间,依稀听得樊文寀道:“这么俏丽的脑袋,还是长在颈子上好看点。若你因不懂忌讳丢了命,别的倒也没什么,只不过,到死也见不着你的小情郎,你真不会觉得遗憾么?”
连这人都道破她的心事,芰荷顿觉自己活得失败之至,当下只冷哼一声,道:“承您的情,不过这等饕餮珍馐,小女子没有兴趣!”
言讫,也不管他在背后唠叨什么“至刚易折”,大步踏去。出门时,她有意向门外伫立的十余侍卫望了望,但见他们都垂头恭立,心内吁叹一声:芰荷你这个傻子,堇秋他……他怎么会在这里?
今日午膳时,芰荷虽冲有意招徕她的樊文寀发了顿脾气,但静下来一想,这人说得何尝没有道理?自她记事开始,曾有多少人说她脾气犟得跟牛一般,为此她也没少挨姨娘和姐妹的侮辱,父亲和哥哥更一唱一和地教训她,甚至打骂她,可她依然故我。
此时……抚着自己幼时曾被父亲打过的屁股,想起那个她恨之入骨的卖国贼说的“至刚易折”,心内的憋闷与委屈实在无可言喻。
樊文寀这人虽年逾半百,可却极恋美色,纵欲无度。芰荷自负仙姿玉貌,在这被软禁的两日里,要防的又何止是樊文寀的毒害?
她昨日被请至别院,今日一直在写兵书注译,写得头晕眼花,心内更是烦闷,眼见入夜后雪凝风住,芰荷便披了大氅,往寝处后院的梅园走去。
樊文寀极是崇奢,从这梅园的建造上便可见一斑。她的身后缀着好些尾巴,她岂会不知,不过,让这芳馥的气息萦于身外,总比闷在房里好得多。
她一直缓行,不时回看身后彳亍足印,不由暗想:若与堇秋能携手赏梅,或哭或笑或淡然的吟哦“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雪上偶尔留指爪,鸿飞哪复计东西”这样的诗文,该是怎样一件美事。
她甚至想过,哭、笑、激越、淡然,都该是人生中不同时期的感悟,她与他,当从青眉如黛到白发耄耋,一起分享人间至情……
心里益发难过,芰荷凭梅而立,定睛一看,身边竟是一株狗爪腊梅。
这种梅花也叫做红心腊梅,花被狭尖,以黄间紫斑为上,多植于陕西。陕西……她还记得,她伯父满园种的便是狗爪腊梅。
彼时,赵由榔皱眉问她伯父:“这花的模样,远不如素心腊梅、磬口腊梅好看!沈督师为何种这种花呀?”
沈娇还好,她的堂兄沈程与她一样,都不太待见这纨绔子弟,便道:“这狗爪腊梅挺贱的,香味也不浓,不过,若论抗寒的能耐,却是旁的梅花品种远远不及的!不过,将来您是贵主,这种贱物岂能入眼?”
芰荷说话更不委婉:“对呀!还请贵主快回去罢,跟咱们这种狗爪腊梅般的人物在一起,憋不憋屈呀!”
赵由榔面上隐有怒色,虽别过脸去,仍见他双肩微颤,显是被她气得狠了……
芰荷想到此处,不由笑了,笑着笑着,却又不禁流下泪来。这么些年,物也匆匆,人也匆匆,有因她而死的,有因她而伤的。这些伤情,远不是她用时间可以淡忘的。
“伯父……”她扶梅而泣,顿觉浩渺天地间独她一人向隅,她可以放声大哭,不用伪装坚强,未必不是好事!
身后靴声践得雪地嘎然有声,逾时却又在她身后不远处蓦地听住了。她被这声音惊扰,拧身只见冷惨月色透叠雪光,映出岿然不动的男人身影。
她无端便觉得此人便是昨日在门前说着“主子安好”那话的男子,未待走近他,却被冷风激得清泪直下。
“给你……”这人递过一张锦帕。
听着声音,果然是昨日那人。
他眉目疏朗,看起来已至不惑之龄。此时穿的却不是侍卫服色,而是一袭粗疏布袍。那布袍显然很薄,否则便不会在凛风里被鼓得满满的,有如船帆;而那布袍下透出的瘦削身形,使她错觉他浑身只剩下了一把骨头!
“谢谢你……”她拭了泪,“洗了再还给你。”
“不必了。”他语声粗,语气还冷峭,芰荷很是奇怪,便多望了他一眼,这一次,看清了他手携的那把朴拙的剑,似有好些年成了。
阵风拂送过来这男子身上的阳刚之气,似曾相识却又难以辨明,芰荷有些失神,不自禁问道:“我们认识么?”
男子面无表情:“不认识。”
哑涩嗓音陌生至极,芰荷便也不再多想,只微笑道:“多谢你昨日相救。”
他瞥她一眼,冷笑道:“相救?”
“是呵,若非你那一声‘主子安好’,岔走了他的怒气,说不定那人当时便会对我动武……”
“你还是那么聪明。”他微叹道。
芰荷听了这话心内一紧,见他依旧没有表情,便问:“那些人呢?”
他当然知她说的是别的侍卫,只淡淡道:“隔空拂穴。”语意一滞,却转了话题:“你是北钺人还是汉人?”
“汉人。”他问得突兀,她却答得认真,只因她万分笃定,这冷面男人对她不存相害之心。
“那你先前在做什么?”男子抛过一页笺纸——那是她先前置于案上的兵书译注。
她如实答:“给他们解的兵书。”
“你方才说了,你是汉人。”
“想必阁下也看到了我的处境,若我不合作,会有怎样的下场?”
“你就这么怕死?”他冷讽道。
他的话激出她心内涩楚,望去的男子身形好似浸在水中:“是,我怕死……如果我死了,我便一辈子也见不到他了。”
“他?”他嗓子似乎更哑了,“谁?”
芰荷泪已夺眶,见他催问,索性答道:“一个恨我的人,一个我爱的人。”
男子沉默了半晌,依旧面无表情地低声道:“既然他恨你,你又何必爱他?”
“这事与你何干?”芰荷立时垮了脸,“请你哪儿来还哪儿去?”
“跟我走!”
“我为何要跟你走?我不认识你。”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受谁之托?”
“我不过是个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的人,我从不过问雇主是谁。我只需办好我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