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经十余日,二人顺江而下,到了桃源镇的八角庙。芰荷抚着树上镌刻的情诗,不由暗想:娘,我现下很开心,是你在保佑我么?
沐堇秋指了指那供奉着佛像的筑台,道:“我们从那里进去。”
“什么?”芰荷望见那笼着尘灰形容难辨的塑像,有些愕然。
沐堇秋大步上前,将手指伸进塑像右耳,轻拨内里开关。筑台应声缓移,现出下方的一个窄窄的入口。
这个洞?
如此幽深,似乎从那里下去可以抵达地底一般。芰荷有些结巴:“你该不会告诉我,八角庙村的入口在这里吧?”
“是啊。”
“那么,我娘亲当年……”芰荷回想起娘亲万俟玉珂不明来历的身份,一时恍然大悟,“此地和外世都不怎么接触,所以娘才从来都不回老家……”
“当年,戴氏旁支为避战火,辗转到了这个庙子里,无意间发现这个密道,便给此处取名为八角庙村。他们世代定居于此,与世无争。不过,这和靖节先生笔下的世外桃源并不全然相同。他们有时也会去外边走一走。不过呢,似你娘亲一般决意离开村子的人,之后便不能再回来了,也不能把此间秘密告诉旁人。”
芰荷回忆起一桩往事来——当年父亲在此处游玩,偶遇貌若天人的娘亲,便即一见钟情。可当他表明心迹之后,便失了她的踪迹。他在菩提树下痴痴地等了几日,终于有些乏了,便枕在树边睡了。醒来时……他等到了她,带她回晖州。
可是,尽管娘亲很有才学,但她身份太过神秘,老夫人与姨娘们便都不待见她,渐渐地,父亲便也不如从前一般喜欢她了……
芰荷絮絮说着,心里生出无尽苍凉。
沐堇秋有些心疼,握她手柔声道:“我想,是因为外面的世界太复杂,所以你父亲才会变心的。”
“那你呢?是不是一个经得起诱惑的人呢?”
“我?我也不知道。不过,我没有机会去验证这个。”
“为什么?”
“傻瓜,对我来说,你和熙儿,是我最看重的。你们都在这里,我还走哪里去呢?”沐堇秋拨弄着她有些潮红的小小鼻头,将她揽在怀里。
“是,堇秋,我们就在这里了,不走了,一辈子都不走了。”芰荷笑着挣脱他怀,往前迈出一步,“带我进去。”
二人沿甬道相携而下,阖上密道。空气里顿时盈满了有些湿腐的气味,在火折子微光的映照下,芰荷好奇的打量周遭——湿墙上间或长着一些翠色青苔,几点素洁的苔花虽很不成气候,却仍灿然绽放。
芰荷笑说苔花无人赏玩,沐堇秋却淡笑道:“只得一己青与白,哪管他人无心赏?”
“哟,你还出口成章了?”芰荷笑嗔道嗤,“或许不久之后,你就厌了。我们在不与世俗多涉的渔村里呆着,可不就是两朵无人赏玩的苔花么?日子一久,你会不会霉得发慌,会不会埋怨你今日的选择?”
沐堇秋但笑不语,却托着她胳臂继续往前走。
甬道渐走渐阔,但听得他轻呼道:“小心啰。”她还没反应过来,便觉得沐堇秋的手掩了她的眼。
轰!
前方一声巨响。光线豁亮,穿透他的指缝向她刺了来。
应是他打开入口了吧?芰荷思忖道。她缓缓睁眼,掰开他手。
这?她揉着眼,断难置信。当她看清眼前所见并非幻象,忍不住搂着他欢嚷起来——近山清峻,远山杳渺,浸润在烟波霞光里;渔舟唱晚,鹜列齐飞,逍遥于长天寒水间。
这不是梦,这是真的吗?
“堇秋,这是我们的家么?”芰荷怔愣了好一会儿,才含泪讷讷问道。
“嗯。喜欢吗?”
“喜欢!我方才说错了,我们可不是呆在会让人霉得发慌的地儿呢!现在还未开春,竟已是如此景象!这地方,可好了!我想,若不是因为父亲,我娘才不愿意离开这儿呢!”
“别老感慨了,现下我陪着你,日后便在这里生活了。虽然没有锦衣玉食,没有……”
芰荷堵住他唇,低声呢喃:“我不需要那些……”
两情依依,二人缠绵在烟波浩渺的寒水旁,心中却满溢着温暖。
甫入村子,二人便携了瓜果肉脯,前去芰荷外祖父坟前拜祭。
芰荷此前听沐堇秋说,她母亲原只一个老父亲,现下也入葬于黄土,自然心念念地要来。但见这坟冢之上并无荒草,碑牌也被人擦得锃亮,芰荷正有些奇怪,便见一个圆眼宽额的小男孩跑过来,一头扎进沐堇秋怀里:“大哥哥,你回来啦?我可日日帮你守坟哦,当初你答应我的东西呢?给我买了么?”
“喏,”沐堇秋把手上提的油纸包按他怀里,笑道,“小淘子做得很好,这是我奖励你的!”
彼时,他心里当还是怨怪我的,却在暗中为我外祖父看坟……芰荷心下了然,幸福得想要落泪。
沐堇熙的肚子已经圆滚滚的了,行动颇为不便,一直寄住于戴泽楷的家中。如今见芰荷来了,三人便打算自己修新房。
打木桩、挖地窖、编藩篱、筑泥墙、盖新瓦……芰荷颇有种燕子筑巢的感觉,日子很充实,不由随口哼唱道:“蹴水轻飞翠羽摇,碧痕相照映朱桥。沙堤泥碎自殷劳。几许流光曾倚梦,何时微雨又成宵,檐头笑入筑新巢。”
小淘子在旁帮忙,听得她歌声娇美,便问:“姐姐唱的是什么?真好听!”
“刚刚填的词……”她笑得甜俏,沐堇秋正爬着梯子盖瓦片,蓦地望她笑道:“你姐姐在下面不过就是糊糊墙,就把自己想成勤劳的燕子啦……不过,芰荷啊,改作‘蹴水轻点翠羽娇’是不是更好?”
饶是他此时赤膊忙碌,亦风姿俊洒,轩然如霞举,看得芰荷愣了半晌,才“哦”了一声。
在热情淳朴的村民们的帮衬下,不出月余,沐堇秋的新房便筑好了。新房落成的那日,沐堇秋和芰荷也举行了简单的婚礼。
八角庙村的居民原只百余人而已,酒席散去,沐堇秋轻轻掀开芰荷的盖头……
莫笑农家腊酒浑,亦作交杯唇边酒。两臂交叠,酒不醉人,人却已醺醺然。
沐堇秋见芰荷两颐如霞,垂眼不看他,便挑起她下颚,笑道:“娘子。”
“嗯。”芰荷抬眸望见他透着喜气的一身红装和那俊逸的面容,心道,这算是我再见你时你穿得最好的一身衣服了罢。
沐堇秋见她面有郁色,便问她原因。她自然不想说什么伤感的话,便道:“我还记得我初见你时,你就已是一位翩翩美少年了,未想我今日还真嫁给你了……真像一场梦……”
沐堇秋愕然一笑,刮她鼻子,道:“难道你只是看上了我这张脸?”
“不是,我看上了你的心。”芰荷顺开他手指,按在他胸口,“那么你看上我什么了?”
“嗯,我若是说,我在你身上看见了我自己,你相信么?”
“相信。”
“嗯,还有……”他揽她入怀,冲她眨眨眼,彼此之间已是呼吸可闻。
脸颊滚滚的,像是浇了热酒,芰荷有些心跳,小声道:“还有什么?”心里琢磨着,你该不会说是因为我对你好,所以你想报答我吧?
沐堇秋蹭着她鼻头,暧暧笑道:“今日可是咱们的洞房花烛夜,你觉得呢?我期待很久了……”
芰荷愣了一瞬,回过神来才团了拳头锤他,佯啐道:“不正经的东西。”
沐堇秋慢悠悠地说:“这是天经地义的,怎么叫不正经了?”
“哼,那次,你……”
“那次啊……在晟京那会儿,那次,我真不是故意的。”
她脸上漫上了红潮,没有吭声,但觉他将她按下去,笑语盈耳:“今日,我可是故意的……”
“讨厌……”话虽这么说着,自己却婉转迎合着这个“讨厌”的人……
这一晚,春光旖旎,缱绻缠绵,他们进出在如梦似幻的仙霖间,直至天光破晓……
芰荷倦倦地伸了个懒腰,甩手处触着一物让她蓦地一惊,转眸却见沐堇秋还酣眠着,似并未被她冒失的举动给惊扰。
原来我成亲了,我都忘了……唔,不是忘了,而是难以置信。
向来独眠的她凝视着枕边人,轻抚他含笑的眉眼,霎时泪下沾襟……从相识、相知、相恋,原来竟这么久了呵……
我十岁时,你十五岁。
我向你讨食,你欣然应允。那饭菜,真的很好吃!那时,我告诉你,你可以叫我芰荷。你说就叫你二哥,那个是二妹。我知道你有不说姓名的理由,可我没想到,我们的离别竟会如此匆忙……此后一见无音,各在天涯,我寻不见你,但我知道我的心,我,不会嫁给他……
我十七岁的时候,你二十二岁。
我知道你们家族营私的事,我想护你周全,于是,我重新来到你的身边。我了解你,自然很容易便让你动情。你很坦诚,不会撒谎,或者说,你不喜欢撒谎;可是,你我之间总隔着无形的天堑。尽管我数次想要告诉你,我的真实身份,也想劝你不要为了钱铤而走险,可我不但没有成功,反而还害了不少人……
红玉算是我害死的么?是!
就算是夏岚岚,她被迫嫁给袁一鸣,我又何尝没有责任!
还有,堇秋你……
以前,你过的是怎样的生活?骑肥马,衣轻裘,出则朱轮华毂,入则粉墙朱户。如今呢?粗衣疏食,室徒四壁,寡亲乏友!
若说你心里毫无怨怪与抱憾,不过是自欺欺人!想想旧时那些身居庙堂之人一旦被逼无奈处了江湖之远,大多会选择江海渔生。不过,看似平静的面容下又掩藏了多少不甘的暗涌呢。豁达如苏子,也不免于俗。况乎吾等凡人!
虽然我们过得很快乐,但我又总在不经意间瞥见你独坐发呆的身影……你蹙眉如山,到底是为什么?我们真能这样平静的过一辈子么?
芰荷思绪驳杂,蓦地想起昨日她与沐堇熙的一次对话……
四下无人,她将所有实情和盘告之,就算等待她的是沐堇熙的怒火,她也顾不得了。然而,太多的坎坷已让沐堇熙学会了宽容与平静,她只是问:“你是真的爱我哥吗?”
“是。”
“那么……先前,你果真不知殷子皓便是你的哥哥么?”
“是。”
“好,我不怪你……”沐堇熙抚着肚子,“其实,我早不怪他了……永远对一个人保持恨意,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沐堇熙告诉她,娘那时想对沐堇秋解释当年的事,可他毫不理会。她在他那里也吃了闭门羹后,便问殷子皓可有什么法子,他很是不耐烦,这让她有些气结,不由委屈哭道:“你们都是怎么了嘛?一夜之间,为什么什么都变了?娘窝在房里整日不出门;二哥待谁都是冷冷的;大哥也不知道忙什么,整日里不见人。现在,连你也嫌弃我了么?”
之后,他搂她安慰,听她撅嘴道:“我是事后才知二哥把芰荷遣了出去,想要阻止已是不及。原来她姓沈,是朝廷派来的暗探。可我却不相信,她来我们这儿,会存着害人的心意。”
见他静默不语,她又小心问道:“你觉得,她是他们所说的心肠歹毒之人么?”
芰荷这时听得沐堇熙说这个,不禁涩然一笑:“我哥是怎么说的?”
“他呀……”沐堇熙回忆道,“他咬牙说‘沐堇秋是目不识宝,她是我见过的最善良的女孩,她小小的年纪却承担着很多不为人知的辛酸,若不是她把账册毁了的话,你们白云庄早就……’他那时大概是险些说漏了嘴,之后便噤声不语。那时我也无暇多疑,只觉他定然很欣赏你,最后,他说你一定去了一个很远很幸福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