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去年四月一别,而今已有一年多了。芰荷音信全无,沐堇熙已在家里对他发过不止一回脾气了。
“找不回嫂子,你就别回来!”
“好好找一找我妹妹。”沈子皓也跛着脚,送他出八角庙村,细细叮嘱着。
这么久了,赵由枫对一切都已看得极淡——只不过,父亲的话言犹在耳,部将的眼里亦燃烧着理想的光芒,他也只能尽力而为,复他大曦江山。
把他从往事中拽回的,是已被掏空的酒坛。若想再喝,还得绕出门,到外间去拿。罢了!他的伤悲,不愿被人看见。
他扔了坛子,一人恹恹地卧下。黯然销魂中,他抚着手臂上依旧凌乱的齿印,吸吸鼻子。不自觉的,他从怀里摸出一枚木叶,呜呜地吹奏起来……
芰荷,你是否还在生呢?若你在生,为何我寻不到你?如果你已亡故,为何我在梦中与你相见,你却从不肯告诉我,你是生是死?莫不是,你在怪我当日对你寡情薄义,罔顾夫妻恩义?其实,若你说,你已不在人世,我必将相随于碧落黄泉……可是,我总是存着希冀,我总觉得你还在生……
我不想和你再次错过……
幽锁的眼帘渐渐闭合,前额的几缕银丝却似在他的脸上泻出了晶莹的泪流……
魂魄不梦,生死茫茫,多少尘事,空自思量,一壶酒酿,何人对酌?红颜寥落,流光苍老,黄泉碧落,难话凄凉!
赵由枫一早醒来,与部将们吃过早饭,便直奔昭庆而去。
此时正是十月初三,至多二日便可至目的地。时间还早,无论如何皆有周寰之机。
万人队伍实在庞大,为免生出不必要的麻烦。一至昭庆,沐堇秋便让大队人马驻留城外,自己则和十余名部将则进了城。过去,钱玉龙在昭庆有一所别院,正好据此为暂居之所。
甘弈良和唐家烨显得特别兴奋,忙替主君向赵由榔发了拜帖。
赵由枫独自出门去转,顺便看看民风人情。
十月,身着袍服亦觉微凉。
转着转着,赵由枫腹中有些饥饿,目光便锁定在街巷的吃食上。糯米麦粥、杏仁糊、云吞面、沙河粉、酥皮莲蓉包、娥姐粉果、蜂巢芋角、蟹黄灌汤饺、薄皮鲜虾饺、干蒸烧卖 ……
呵,肇庆人喜甜食,难怪这些小吃大多如此……
甜食?想到这里,他心里又是一阵搐痛——那个爱吃甜食的女子,那张俏丽的笑脸。
他叹了口气,垂首而立,忽听见左近一个丫鬟脆声问一小贩要莲蓉包。
“好嘞!还是五个么?”这小贩麻利地挑出五个莲蓉包,裹了油纸递给她。
小丫鬟回过身来,蓦见赵由枫游离的眼神,不由得心里暗赞一声——好俊的男子啊!虽然他脸上隐有刀痕,额前亦有几缕银丝,却仍俊雅得让人挪不开目光。
赵由枫也习惯于女子们一望见他便粘着不放的目光,心下并不在意,只挪开了两步。
小丫鬟定定地看了她几眼,才听见她的主人隔帘唤来的声音:“珮瑜,好了吗?”
珮瑜“哦”了一声,忙向几丈外的暖轿奔了过去,忍不住回头睇他一眼。谁知,这一眼竟与赵由枫充满探寻意味的眼神撞上了。
珮瑜轻唤了一声,拔腿便跑。
珮瑜自是不知,他的目光并非在追随她,而是在追随她的方向——那顶丽妃乘坐的暖轿。方才,轿内的呼唤声,脆甜里带着清媚,真的似极了芰荷。
珮瑜压低了羞红的脸,将油纸包递进轿中。从沐堇秋的角度,正好看见轿中之人伸出白净纤长的手,盈盈地接过油纸包。
“走吧。”她说。
声音!声音真的很像!
赵由枫忙欲望追去,但却被街对面的沐和唤住了。他想了想,转首问小贩道:“敢问小哥,先前买莲蓉包的丫鬟,是何来历?”
这小贩望了他一眼,见他不似登徒浪子,便道:“这是桂王府的丫鬟,好像是照顾丽妃的。”
桂王府?赵由枫皱眉深思,逾时才想起尚未道谢。
沐平近前来,见他神思不属的模样,怪道:“怎么了?”
“我……好似看到她了……”他颊肉紧绷,声音发颤。
“怎么可能?不是说是……”沐和眸光扫过小贩,压低了声音,“不是说是丽妃么?你是不是看错了。”
赵由枫苦笑道:“我没看见人,只是听见声音了。”
沐和拍了拍他的肩膊,道:“走吧,你朝思暮想的,自然有幻觉了。”
赵由枫也有些怃然,颔首道:“回吧。”
赵由枫刚回钱府,便见慕容泓和缪雷送梁枋出来。
早些年,梁枋是受邀替赵由榔修过教堂的,看来,他是一直跟着赵由榔的了。赵由枫暗忖道。
原来,慕容泓和缪雷先前出了门,意外地遇上了梁枋。值此乱世,百姓嗷然,妻离子散,同门之间能偶然聚首,还安好无恙,自然是天大的好事。他二人便将梁枋请至府中。
当然,当得知梁枋一直效力于赵由榔时,慕容泓和缪雷交换了一个眼神,心里打了个突——若赵由榔不愿让贤,他们三人如何相处。
二人有此顾虑,当梁枋问及他们此来昭庆之由时,便也藏捂着不说实情。梁枋先前见天色已晚,正欲离开,刚好撞上回府的赵由枫。
梁枋自然认得他,叫了声“沐二公子”。
梁枋想起芰荷如今的身份,不禁有些心慌,寒暄了数句便匆匆告辞。
赵由枫见他面色有异,向慕容泓询问了详情,心中已有了计划,便将沐和唤来交代一番。
是夜,昭庆桂王府,毓秀苑内。
“江南月,清夜满西楼。云落开时冰吐鉴,浪花深处玉沉钩。圆缺几时休。星汉迥,风露入新秋。丹桂不知摇落恨,素娥应信别离愁。天上共悠悠……”
芰荷正抱着小郡主赵慈懿哼着眠歌。
将睡时,半垂的青丝将她肤色衬得愈发的白,清风吻上粉腮,拂乱了额前那一绺,她也不管,只抱着孩子,一脸幸福的红晕。
赵慈懿已过了蹒跚学步之龄,如今正是撒着欢儿四处跑跳的时候。芰荷唯恐她有闪失,每天跟前跟后地跑。但,愈是疲倦,也愈是幸福。
之前的事,在福伯、曾镜明、唐朗、骆青红、顾成安等人的提示下,也有了一点儿印象,甚至还捡回了一点儿武艺,但她总觉得,他们并不希望她全然好起来。比如,她问及她如何失忆的问题,每个人的说话都不太一样。
有时,她见唐朗夫妇恩爱的模样,也有些触景伤情。赵由榔再怎么好,都不曾在她夜半醒来时,搂她说情话。她,还是一个人。
芰荷抱着赵慈懿,仔细打量着她。粉嫩的小脸蛋,像她;疏淡的小眉毛,笔挺的小鼻子,像他……这孩子当是集合了他们的优点。
“珑儿……”芰荷亲她一下,见她已然熟睡,便替她擦去嘴角的口水。
她正欲将孩子放在榻上,余光却瞥见朱罗帐中映着一个渐近的人影。暗暗心惊之中,她还来不及闪避,颈间已经吃了重重一击,晕在榻前……
昏沉中,她犹有一分知觉。被人扛着又是飞檐又是走壁的感觉让她很不舒服,但很快的,她便被送到了一张软床上。
之后,似乎有人在抚摸她的脸,带着些温柔的粗糙;再之后,沉重的叹息,与温热的泪水,是他走出房门前遗给她最后的印象。
芰荷极力睁开眼,被陌生的环境惊了一跳。脸上,那人的泪痕还在,让她有些恍然。
正欲起身,门外守卫的对话却飘入她耳中。
“诶,寿王他怎么走了,不会这么快便完事儿了吧?”
“得了嘛,你以为他像你啊!”
这话,芰荷不太听得懂,但他们言语间的猥琐气,她还是感觉得到的。她不禁皱皱眉。
“去!你这张贱嘴!话说回来,寿王他可从来不近女色的,我本以为他不正常呢……看来,这次啊,他是看上这有夫之妇了,干脆连人家女儿也抓过来了。”
“我说你什么都不知道,只会瞎嚷嚷!其实,寿王他原来有个结发之妻,生死未卜……”
声音愈发的低,芰荷咬咬唇,琢磨着如何脱困和救女儿的事。她揉着发麻的粉颈,目光在屋内来回逡巡。
床上铺着莲花图案的绸罩单,四围垂着紫色的短幔,绣工很是精致。
银制的灯架上,烛火通明。她将目光推远,房间右面的花梨木大案上,搁着厚薄不匀的十余本书,一方宝砚前,矗着一个插满狼毫的翠色笔筒,一旁还有一只臂搁。官帽椅前,一个雕镂着莲花花形的脚凳,与墙上所悬的《棹舟戏莲图》很有些相得益彰的意思。
房间严整而清雅,它的主人想必也很是不俗。寿王……可她为什么要抓我?
芰荷在屋里探来探去,停驻在窗前——窗户并未锁住,可守卫森严,她无计可施。她索性横下心来,拔了髻上的金簪,蹑足行至门口。
“寿王!”
“嗯。”
门外传来一个男子深沉的应答声,接着是推门而入的声音。
芰荷看了看四下,忙匿在门后。
待那人入内,她一个箭步扑上去,将簪子抵上他颈子,再扳转他的身子朝向门外,厉声道:“别动,放了我!”
在门前众人的高呼声和拔剑声中,他似乎颤抖了一下,但话语中却透着讥诮:“没想到桂王的妃子都不简单,还会点功夫……”
“少说废话,我女儿呢……”
芰荷还未说完,便被他打断了:“不过,你的功夫也不怎么样……”
一怔之间,他已用手肘来撞她小腹。她一吃痛,臂力便松了。他趁机从她腕下滑出,隔空朝她腰间一拂。
芰荷腰上一麻,立时动弹不得,捏着金簪的手臂僵在空中,气恼之余,还很诧异——这人功夫到底有多好,他并没挨住她,却已拂中她穴道。
他转过身去,巍然而立,对护卫们摆摆手。
门人立时退下,闭上了房门。
“巍巍男儿,竟然要用这等手段来掳获一个女子!”芰荷冷哼一声。
他身子一颤,缓缓回过来……
面比冠玉,眉似远山,目如近水,好一位俊逸出尘的男子……尽管他的眉梢眼角间沾染了好些风尘辛苦,前额恍似还有几缕银发……
如此,气宇间便涵了些烟火之色。
这或许是我看到过的,最好看的男子了……嗯,不对,好像我曾见过他……在哪里?在……好像是……记不起来了……难道是在梦里……
芰荷细细地打量着一言不发的赵由枫,极力搜寻着从前的记忆,却见他直勾勾地看着她,惊痛莫名,便收回了与他对视的目光,强迫自己不再去回想。
呼吸凝滞片刻,淡漠的声音自她唇间逸出:“你是谁?为什么要抓我?”
他的眼中似有失望,似有怔愕,似有嘲讽,目光里淬满了冷锋:“呵,我是谁?你说我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