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康微笑着,他的脸上晃着透明的光斑。他有些眩晕,他一把将吴静推下了水,溅起许多漂亮的水花。他这天玩得挺开心。人在开心的时候总是没有提防折磨将至。当他回到宿舍,见门上信袋装有一封加急电报的时候,他有些不知所措了。电文很简单,只有“家有大事接电速回”八个大字。他不知道家里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非要他回去不可。他拿着电报去请假,当天晚上,登上了归途。火车上三十六个小时,他设想着一件事又一件事,结果都被自己排除了。他实在想不出来家里发生了什么大事,被盗?被抢?被烧?他还没有想清楚,脚已经踏上了故乡的街道。那时候天正在下雨。他匆匆往家赶的时候,有两把雨伞挡住了他的去路。打黑伞的是他的哥哥,打花伞的是一个文静的女孩,后来他知道了那是哥哥的女朋友。以后他应该叫她嫂子。那时他很窘迫,他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她。他看见哥哥的脸色很忧郁。哥哥的眼睛里流出一种凄楚的无法言说的光芒。哥哥的女朋友显然也投入进去了,她的异常的长睫毛倒塌着,眉头紧蹙着,也许正在为这个即将踏入的家庭而担忧。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你别急,到家慢慢说。”
结婚时,广播局给叶梦露分了一套两室一厅的新房子。那栋大楼在雨雾中矗立着,拐过弯就到了。哥哥在拐弯处挡着他,“我们回家吧!”陈康从哥哥脸上看出的只有冷漠。他甚至认为这个文学硕士研究生未免太专业化了一些,对于他未涉足的领域知之甚少。到了楼前,他能不进去看一眼新婚久别的妻子吗?
他说:“我去看看梦露,再回家。”
哥哥淡淡地然而又是果断地说,“改日吧!”
“为什么?”
“她不在家!”
陈康昂起了头。斜射的冰凉的雨点躲过雨伞的阻挡,落在他的脸上。他找到了梦中千百回思念和想象的那扇窗户。不错,没有开灯,窗户如一个方方正正的黑洞。黑洞?怎么突然把自己认为是最温馨的一扇窗户联想成是一个黑洞呢?他不安起来,仿佛有了某种预感:
“她到哪里去了?生病了吗?”
“她在医院里。”
“哪个医院?”
“七医院。”
他搜索着自己所有的记忆终于记起来那个医院在市北边偏僻的郊区里。他抬手看了看表,“这是给我打电报的原因吗?”
哥哥点了点头。
“那我得去医院!”他试图将提包交给哥哥,哥哥没有接。哥哥冷冷地说:
“你别去!”
“为什么?”
“我以为你现在去不太合适。”
叶梦露那天搭第一辆班车赶到了七医院。接待她的是妇产科手术室一个戴着大口罩只留两只大眼睛的女医生。医生仔细检查了她的子宫,对她说:“你不宜打掉。”
叶梦露鼻子发酸,直想哭,“不打掉怎么行?医生,你得为我想点办法。”
医生问:“你没有结婚手续?”
“我有。”
“没有生育指标?”
“……”
“不要紧。我跟你们单位出具一个不宜堕胎的证明,单位会认账的。”
“不!我现在不想要孩子。”
“可你堕胎有危险。而且,你以后不一定就能怀上孩子。”
叶梦露咬了咬牙,“那我也只有认了!”
医生注意到她奶油色的脖子上痉挛的青筋。对这个固执的堕胎者不能理解。现在的堕胎者越来越多,也许是由于感情的疯狂投入,才忘记了廉价的避孕药具的使用,使女人陷入痛苦的境地?医生有些怜悯她们。她们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了多么惨重的代价。
医生说:“那好吧!只是你的手术比较特殊,手术前,你丈夫要签字。”
叶梦露哆嗦了一下,“他在很远的地方。”
“在哪里?”
“西北。”
“这样吧!”医生说,“叫你单位领导签个字也行。”
叶梦露仿佛从天空掉落下来,面前闪出一片金星。她的脸顿时通红,连忙说,“我没有单位。”
医生审视着她,企图辨别出真伪。这时候医生被人叫到隔壁去接了一个电话。她边说边笑着讲完了电话,重新坐到叶梦露的对面来。叶梦露几乎是带着哭腔请求着医生:
“给我做了吧!”
医生仍沉浸在刚才电话的快乐之中。她的男友说十一点前来看她。现在她的面前是唯一的叶梦露。她有些不知所措。
“给我做了吧!”
叶梦露又请求了一声。她的心受到了刺痛。她上了七年的医科大学,不知道做了多少例不同的手术。小小的刮宫术,难道也能使自己翻船么?尽管她不宜堕胎。可她看到叶梦露那种请求帮助的眼神,她的心就软了。她也是一个女人,她觉得应该帮助她。她下定了决心,准备给她做:
“你要配合。”
叶梦露非常感激,她用手绢擦了一下眼睛,走上了手术台。手术开始进行得颇为顺利,冰凉的扩宫器像一条蛇进入她的子宫。然后,就在里面撕咬起来。她痛得大叫,她后悔不该来到这个弥漫着乙醚气味的小房子。她的额头冒出冷汗,“你轻点,轻点!”医生听不见她的呼唤,医生只与她手中那把不锈钢刮宫刀交谈。她理所当然地没有理睬叶梦露凶狠的呼叫。叶梦露呻吟着,声音嘹厉。她仿佛觉得自己正坠向深渊,尖硬的石头将她洞穿。她拼命挣扎了一下。医生没有提防到这一点,她的刮宫刀或许碰到了不该碰到的地方,马上就有一股殷红的血水不是潺潺地而是急遽地喷涌而出。
叶梦露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西斜。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她嘲笑自己已经堕落成了一个冷面杀手,谋害了一个无辜的生命。她躺在洁白的病床上,问身边的护士,“我今天还能回去吗?”护士告诉她,至少要在医院呆一个星期。她听了头皮发麻,明天的“晚间半小时”还没有录音哩。再说,被别人发现了怎么办?她产生了一连串非常可怕的联想。她想逃走,但是她直不起腰来,仿佛有一根筋被抽走了。她认真地躺了一会儿,决定跟妈妈打个电话,让她到电台去请假。她从病床上颤颤悠悠地爬了起来。护士问她干什么?她说去打个电话。护士跑过来,搀扶着她。她一下子得到了许多温暖。她们向放有电话的那间小屋走去。走廊很直也很长,仿佛她一辈子也不能将它走完。远远地,她看见电话旁边站着两个人,说说笑笑着,很是亲密。那女的,就是给她做手术的医生。那男的是谁?怎么似曾相识?她远远地停住了脚步。她想起来,那不就是陈康的哥哥吗?她转身回来,说电话不打了。她问那护士,“那个医生是他的女友?”护士点了点头。叶梦露头一歪,再一次晕了过去。
陈康一夜之间憔悴了许多。他不敢相信那只风姿绰约的小鸟飞到他不愿想象的地方去了。他甚至有些怨恨那个被许多线装书弄得一头脑都是文字的哥哥,用滞涩粘冷的声音告诉他这个令他心尖流血的事。这是南方一个闷热的夏夜,他却领略到彻骨的寒冷。他想面对着茫茫的黑夜大吼一声,吼出他的凄伤,他的痛苦,他的愤怒。他提着苹果和香蕉到医院去看她。曾经被他认为世界上最有生命力的“妇产科”三个字,像炸弹一样,将他炸得眩晕。他敲开了那扇门,叶梦露的眼睛正望着天花板出神,他轻咳了一声,她发现来人竟是她的丈夫。她习惯地伸开双臂,想去抱住他。倏地,她又把双手收了回来。她呆呆地看着有些苍老的丈夫,丈夫脚步沉稳地走到她的床边,很有尺度地向她微笑。她就哭了,她哭得很彻底,仿佛一下子就把所有的泪水都流干了,他没有见她这么动情地哭过,她的哭声为他烦躁不安的心境给予了一定的安慰。她止住哭声的时候,他已坐到她的床边来。他用手指轻拂着她的乱纷纷的头发,“你的头发比我想象的还要乱得多!”“我不知道你要来了!”叶梦露神情黯淡地说,“你比去年憔悴多了。”陈康凄然一笑,有些无可奈何。那一天他们没有谈兴。他在病房里坐了一会儿,他说闻不惯乙醚刺鼻的味道。她没有拦他,让他走了。出院那天,陈康去接她。她挽着丈夫的手,这样的动作也显得陌生了。回到家,她就用手勾住了丈夫的脖子,他的男人气息总是使她得到一种亢奋。她把嘴凑到丈夫嘴边,他的嘴唇坚硬而又冰凉地从她唇上轻轻擦过。丈夫的鼻翼搏动了一下,像是在拒绝一种来历不明的气体的侵入。这象征性的接吻,使她绝望。她知道丈夫在充满理性地敷衍她。她的泪又涌出来,窗外的阳光把她的脸镀成一片纯白。她感到他已经离她很远,很远很远,伸手再也抓不着他了。她像一个迷途的孩子,她知道家是温暖的,令人缠绵的。可道路已经消失,她不知道如何回到家中去。只有凄然无助的困境不让她突围,而她不知道哪里是可以突围的缺口。陈康在窗前透过凝重的空气观察着她。她非常惊奇的是他竟然将愤怒和哀伤掩饰得那样密不透风。他从来不提为什么,不问那个人是谁,对整个的堕胎事件缄口如瓶。可他明显地消瘦了,由于睡眠不足,眼窝下是一抹黛青色颜料,他洗了几次脸,都没有将它们洗去。他从窗前蹒跚地走过来,和她并排坐在沙发上。他用胳膊挽住她的腰。她侧过身来,吻了一下他的嘴唇。他的嘴唇仍然是那样坚硬和冰凉,仍然只那么一移而过。她发现那一瞬间他屏住了呼吸,他肯定以为她身上留有另一个男人的气息。他之所以接近她,是想安慰她。他跟她说,你应该到大西北去看看大草原、大沙漠,去爬爬终年不化的雪山。那儿的世界才让人觉得是太神奇、太博大了,也就知道了自己固守的天地是多么狭小和缺乏生机。他说他请她去,请她去骑马,请她去草地上打滚,请她去沙漠里进行沙浴。她听出了他的彬彬有礼,她知道那些对于她已经纯粹是一种慰藉了。夜晚来临的时候,他们很平静地躺在床上。他的胳膊依然枕着她的头颅。然而他们之间有一条很深的鸿沟,越不过去且令人生畏。他以前睡觉只爱穿一条短裤,现在却穿着一条长裤子,腿上满是焐出的痱子,他也不脱。有时在梦中他偶尔把她抱得很紧,当他醒来的时候,他便很羞怯、很坚定地松开了手。就这样在家里过了二十天,二十天使他度日如年。他决定返回大西北去。他提议,到江边去转一转。她同意了。他们有三年没有到江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