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想到了孙超,如果一直这样下去,那他的人生岂不是彻底完了吗?他忍饥挨饿四年、勤工俭学、辛苦完成本科学业的所有努力,岂不是就此付之东流?
我迫切地想知道孙超此时的想法和要我来这里的目的。他怎么会一直留在这里呢?他不是傻子,更不是坏人,他怎么就不走呢?他一定是一时糊涂,被困在了这里。他没有任何的社会关系背景可以依靠,自己又孤身在广州,很容易就依附于一个组织。
他是我的哥们啊,我怎么能眼看着他好不容易刚刚熬出头,却就此一直沉沦下去?我一定要和他一起离开,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我的好朋友就这样像个老鼠一样在暗无天日中度过。同时,我也很好奇,孙超虽然很老实,可他是个理论素养很严谨的人,怎么会被骗到传销里不能自拔呢?
打定了主意,我和他们俩向来路返回。路上,我想和孙超单独聊几句,可是大个子仿佛一个巨大的幽灵,始终如影随形。
回到宿舍,其他人也陆陆续续地进屋了,显然他们很多人也是刚刚从培训中回来。我在心里琢磨着该如何开口说回去的事情,可一想起大个子那张阴沉的脸,又担心不会顺利获得放行。
在心里酝酿了良久,我鼓起勇气,决定还是快刀斩乱麻、直截了当地表明自己的态度,便对大个子说:“你们这个组织的性质我已经知道了,可能真的如你们宣传的那样,很有发展前景。不过,我本人懒散惯了,不喜欢受拘束的生活,加上自己在城里长大,也不太适应这里艰苦的环境。所以,我准备明天就离开了。不过请你们放心,我虽然不认可你们的商业模式,但并不代表我否定它。人都说条条大路通罗马,这大千世界挣钱的方式千奇百怪,只因为别人的价值观与自己的不一致就否定别人,那做人也太狭隘了。我也不敢说我的世界观就是正确的。所以,即使出去了,我也不会去揭发你们,只当这次是丰富了自己的人生阅历。”
大个子当然不会答应,仍然客气地试图说服我多呆几天,再考察一下。但我心意已决,也懒得和他多说,只望了望孙超。
孙超见我要走,也顾不得之前的尴尬,苦口婆心地说:“沛文,咱俩是大学四年的哥们吧?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我淡淡地说:“不错,你以前从来没有骗过我。”言下之意,仍在怪罪他这次的欺骗。
他叹了口气,说:“我是觉得机会实在太难得了,错过了这次,我们可能一辈子都未必会再遇到这样的好机会。你想想,现在社会的商业模式已经成熟,社会分工也已经细化,哪还有我们这种人发达的机会?只有创造出新的商业模式,颠覆既有的游戏规则,我们才有可能出头。我见这里的机会这么好,所以就想着邀你来,兄弟们团结一心,其利断金,一起发财致富,干一番大事业。你不是想在商业上取得成功吗?现在机会就在你面前,你怎么就不能耐心再研究一下呢?”
我开始还以为他有苦衷,如今听他说的这些疯言疯语,明显是已经走火入魔,鬼迷心窍,便不耐烦地说:“那你现在是邀我发财吗?你现在是困着我不让走啊。我这么大人了,怎么连一点个人的自由和主见都没有了?”
大个子接过话来,依然谦逊地说:“李老板,腿长在你自己身上,你要走,谁也不会拦你。不过,我还是希望你能再留几天,继续考察一下,真正的精髓都在后几天的课程里了,你难道一点都不好奇吗?孙超是你大学的哥们,他这么执着地留在这里,难道他是傻子吗?我们这么多人每天热情满满地留在这里创业,难道我们都是傻子吗?这屋子里有人比你的学历还高,喏,这位大哥,人家可是博士毕业啊,难道所有人都比你笨,都看不清这个骗局,心甘情愿地在这里受苦?就像你说的,你这么大人,有自己的主见,谁也不会把观点强加给你。到时候等你考察清楚了,你是去是留,悉听尊便,我和孙超不但绝不会拦着你,而且会亲自送你去车站。怎么样?你和孙超熟,不给他好脸色没关系,但总要给兄弟我一个面子吧!兄弟以前在学校可是校队的队长,从来说一不二,不和别人费口舌的。”
他最后一句话说得柔中带刚,虽然语气仍是谦卑,不过内容上却带着点威胁的意思了。这反而更加令我反感和不服气。我也是骄傲惯了的人,又怎会容忍别人把自己的张狂和强势硬加在我的身上呢?
我也懒得和他们废话,起身准备要收拾东西。此时,屋子里的其他人却都凑了过来,让我顿时感觉势单力孤,心生胆怯,暗想,如果这帮人群起而攻我,那我也真的只能束手就擒。
却见众人并没有更多的威胁,而是个个神情真挚、语气动情地向我解释组织的特点。渐渐地,他们由众人苦劝变为了逐个与我聊天解闷。我心说,一来这些人并没有对我有任何不敬,只是在心平气和地和我聊天,我实在不宜对他们做出太过激烈的言行和举动;二来万一真把这些人惹急了,那我更是插翅难飞了,便耐着性子,逐一听他们絮叨。
谁知道这聊天看似谈心,实际却和车轮战法一样,要活活把我累垮。他们统统在另一个房间,只把我单独留在了一个房间,每次进来一个人,单独和我聊天。从下午直聊到下半夜,我几次说要睡觉,众人却置若罔闻,仍然精神抖擞,口沫四溅。
渐渐地,我开始变得焦躁起来。我本就满心的愤怒,此刻由于缺乏睡眠变得更加暴躁蛮横,对他们的态度也开始变得有些不客气起来。
待到那个昨晚吹嘘自己买了三星旋转摄像头手机的刘老板过来劝我时,我毫不客气地反问道:“刘老板,你上次说的那个三星带旋转摄像头的手机能不能借我看一看?”
刘老板脸色尴尬,明显编了谎话,说:“这个,我的手机扔在了厂里,今天没在我身边。”
我冷笑道:“是嘛?刘老板真的是大方,花了好几千块钱买的手机,随随便便就扔在了外面,这需要你吃多少顿稀饭和咸菜才能省出来啊?”
他脸色有些难堪,讪讪地离开了。
轮到昨晚和刘老板配合演戏的那个小伙子进来,我更是毫不客气地质问道:“你吃过烤乳猪?那你告诉我,烤乳猪多少钱一只?一只乳猪够几个人吃?广州哪里的烤乳猪最正宗?从这里怎么搭车过去?”
我一连串的质问把他逼得目瞪口呆,最后也只能退出了房间。
终于,在大个子重新第二次劝我时,我愤怒地说道:“我现在就想睡觉,有事明天再说。”
大个子却并不善罢甘休,说:“李总,年纪轻轻的,身体不会这么虚吧?兄弟们大晚上的不睡觉陪着你,也是为了让你更快地融入坏境,早日实现发财的梦想。何况,孙超说了,你的前女友也是因为嫌弃你的无能和平庸才甩了你,你咽得下这口气吗?”
他不说谭晶晶还好,一说起谭晶晶,我更觉脸上无光,恨不得钻到地洞里,不仅羞愤交加地说:“我自己的事情自己能处理,用不着你操心。”
他也不生气,只淡淡地笑了笑,说:“在我们这里什么梦想都可以实现,哪怕是你失去的女朋友,也可以用钱把她买回来。”接着,他颇有耐心地继续给我灌输传销的理论。
我听他毫不留情地揭我的伤疤,本就心里有气,如今又见他拿我当猎物一样地戏弄,忽然心生愤怒,腾地冲了过去,迎面就给了他一拳。这一拳打得他身体一个后仰,再抬起头时满脸是血。可他到底是练体育的出身,非但没有被我这拳打蒙,反而更加坚定了他降服我的决心。只见他猛地扑过来,狠狠地将我压在了地板上。我使劲挣扎,无奈他身高体壮,体重优势明显,我在他面前没有占到任何的便宜。厮打中,他举起蒲团一样的大手,上来就给了我一记重重的耳光。这记耳光打得我眼冒金星,脑袋嗡嗡作响。他的身高比我还要高,我伸直了手臂也没有够到他的脖子,于是我铆足了劲,握紧拳头,照着他的两肋狠狠地捶去。可惜他的身体肌肉太过结实,拳头着力处,我只觉得如打在了厚厚的沙发垫上,根本伤不到他的筋骨,反而更加激起了他的愤怒。他左右开弓,连着扇了我好几个耳光。我的眼镜飞了,眼前模糊不清,脸上火~辣~辣地疼痛,嘴里面一阵咸腥。我知道那是自己血的味道。
我照着他就吐出了一口鲜血,嘴里怪叫道:“老子跟你拼了,”手里面胡乱地抓着。
孙超和其他人在外屋听到了我的声音,赶紧跑了进来,见到我和大个子厮打在一起,纷纷将大个子拉开。
众人纷纷散去,只留下孙超一个人留了下来。
我垂头丧气地坐在屋子里,一动不动地死死盯着孙超。只见他低着头,顶着空洞的西装,仿佛做错事的孩子一样,不断地搓着手,却不敢正视我。
我暗暗苦笑:当年他在学校里连吃饭都成问题,更不用说买衣服。他常年就穿着学校分的那件校服,挎着个破旧的背包,与校园里众多时尚的年轻男女格格不入。可是那时候的孙超,有理想,有抱负,不仅门门功课优异,更是充满了对生活的乐观和执着。在我的印象里,他始终就是那个在学校里顶着寒风、昂着黝黑而细长的脖子,在各个自习室奔走的莘莘学子。有一年的暑假,他忍饥挨饿在外面当家教挣生活费,在我请了他一顿盒饭后,他情绪高昂又悲愤地站在空旷的宿舍走廊里,满含兴奋地高喊着:“过年了。”
那一声怒吼是如此地激荡人心,仿佛穿越了我的灵魂。
如今,我们分别了不过才一年多的时间,他到底是怎么了?
我想起这近一年来接连被骗的遭遇:谭晶晶、孙超,他们都曾经是我最亲密和信赖的爱人和伙伴,却都因为各种原因骗我,深深地伤害了我。导师呢?他把利益分得清清楚楚,对他有帮助的人就善加利用,没有帮助的人则一脚踢开。郑胖子则更是个贪婪狡诈的无赖,给了我一点骨头渣,就让我像只狗一样地为他卖命,最后把我耍得团团转。他们都是现实派来教训我的人,让我低下自己那自以为高贵的头颅,认清世界和自己的本质。
我恨谭晶晶,如果她不背叛我,我也不会这样急功近利地想要找一份好工作向她证明自己,进而误入传销。我恨导师,恨他的无情和冷漠,如果他可以介绍工作,我也不会误入歧途。我恨孙超,居然可以为了目的不择手段,一路上对我虚情假意,骗我来这里。我更恨郑胖子,恬不知耻地盗用我的劳动成果,却明目张胆地欺负我的软弱无能。
但仔细一想,又觉得似乎这样是在给自己找借口。我能恨现实的无情吗?我恨得过来吗?
最该被唾弃的就是我。我单纯无知,我不知深浅,我自以为是,我好高骛远,我不知道世界的险恶,才会一次次地被现实欺骗,最终落到了今天的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