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拿着笔记本电脑,在大街上徘徊了很久,也没有找到既安静又适合写材料的地方。咖啡厅我是断然不敢去的,一杯咖啡的价格足以抵消我目前一天的工资。走投无路之下,我拐进了一家麦当劳餐厅,点了一瓶最便宜的矿泉水,随后找了个安静的座位,开始专心致志地整理材料。
其后一周的时间里,我每天都在这家麦当劳餐厅里编写材料直到深夜。
仗着这一年多来在秦部长麾下积累的基础,在不断的修改和完善后,我终于完成了两份沉甸甸的报告:其中一份是关于中国堆场行业的市场研究分析报告;另一份则是对泉城分公司堆场既有老化的机械设备根据其不同的使用情况,用数据进行科学的分析,并据此提出租赁、出售及维护等不同方式的处理建议。
我将这两份报告郑重地交到胡总的秘书手里,并给胡总发短信说完成了两篇报告,请他审阅和指正。我的心情也在经历了多日的紧张和阴郁后,忽然变得明朗起来。
眼看着快到春节,堆场一部开始组织热热闹闹的节前聚餐。我暗想自己本来学历就高,又是新人,千万别让人挑理,说自己不靠近组织。便主动和传理师傅申请,要求参加此次聚会。
传理师傅大大咧咧地说:“那你不用交钱了,直接跟着去就行。”
我心说,这还是拿我当外人呀,不由分说地交了五十块钱的份子钱。
聚会当天很是热闹,也着实让我见识了一番。基层聚会的大致特点是:硬菜多,菜量大;白酒多,啤酒少;男人多,女人少;荤话多,素的少;讲究多,门道广。酒席开始前,我就很打怵喝酒,做好了视醉如归的准备,因为泉城的酒风甚有讲究,这在咸城集团总部都是出了名的。何况,我现在是和这些五大三粗、下班就聚在一起喝大酒的工人们一起聚餐。
酒席共分三桌,一桌十位,每桌两瓶白酒,视消耗情况再酌量增加。酒是地道的红星二锅头,五十六度。我心想,像我这样喝两杯啤酒都脸红的人,干脆也别怕什么丑了,直接喝白的,也算是给基层同志一个好印象,别让人觉得有酒量不喝,显得做人不实在。
凭着对自己酒量的估计,在当年去昆明时,我和客户喝了两个高脚杯的茅台,那时觉得就是极限,反胃,难受,想吐,估计再喝就要变态了。这次估计也不例外。我便谨慎地要了一个口杯的白酒。
事实证明,此量刚刚好,多一分都不行。
酒席开始后,我尽量减少和工人们直接过招,直接把几个堆场的领导敬到位了也就作罢。因为按照这里的酒桌规矩,有敬就有回敬,我的酒量要是这么个敬法,估计早早就得倒在酒桌上。好在基层的同志和我也不算很熟,没有更多的讲究,任我自由发挥。不过,我也知道这一双双眼睛可都是擦亮、瞪圆了瞅着我呢,暗自提醒自己千万别装熊。
酒喝到一半的时候,众人的话匣子自然打开。这群人从我来堆场的第一天起就对我的身份很感兴趣,不知道我是要在这里常驻还是仅仅短暂地挂职锻炼,走个过场。我则本着谨慎的原则,对此类问题的答案一律是不晓得,不清楚。
其实这本也就是我所知道的全部。在堆场呆了两个多月,道听途说的事情多了,明显感觉出这汪水不浅——眼线密布,谣言四起,我在这里的一言一行都会有人反映。这让我更需要调整好自己的心态,万万不能乱说话。
今天也不例外。一个老师傅再一次问起了我这个问题,询问着我在公司过往的历史及本次在泉城分公司的安排。我心想,告诉你们常驻吧,这群老伙计能把你欺负死,告诉你们挂职吧,话说得太满了也不好,以后的关系似乎也隔了一层,听不着什么真心话了。于是,我打了个哈哈,笑着说:“我就是革命的螺丝钉,革命把我拧到哪里,我就扎到哪里。”
这时,另一个堆场的老伙计赶紧端起酒杯,冲着我喊道:“那什么,李沛奇啊,为了我们的革命友谊,咱俩干了这杯酒。”
我心想,你大~爷的,连老子的姓名都记不住,还他妈革命友谊,老子如果和你是革命战友,就冲你敌友不分这一点,就得给你一梭子子弹。更何况我都事先声明就一个口杯的酒量,这还没喝几口就要干了,你这不是要老子的命吗?
我支支吾吾地坐在那里,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堆场的一众小鬼在边上“依依呀呀”地敲边鼓,堆场的领导也笑眯眯地看着我。
正在我最需要帮助的时候,我的传理师傅开口了。他骂骂咧咧地对着那个老伙计说:“老王,人家小李都来了两个多月了,你他娘的连人家的名字都记不住,还敬酒?我看你就是‘母牛戴墨镜——瞎他妈牛逼’。今天你在这里,也‘母牛插杠子——别牛逼了’,大家点到即止。小李,你就喝一点儿吧,别太勉强。”
老王不服气地说:“传理,我和你徒弟喝酒沟通感情,关你个屁事?”
我心里面忐忑不安,心说,这老王真是母牛回圈——牛逼到家了,连我师傅的面子都不给。
只见我师傅脸色一沉,端起一个口杯的白酒,对着老王的方向一送,说:“老子今天偏要和你沟通沟通感情,我干了!”说完,也不等老王应答,仰脖将一口杯五十六度的二锅头灌进了肚里,然后亮了个杯底,左手掐着腰,右手将酒杯稳稳地按在桌子上,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老王,好像一只蓄势待扑的老虎。
周围顿时炸开了锅,小鬼们纷纷起哄,说:“老王,男人不蒸馒头争口气,你怎么的也不能被传理师傅比下去了是不是?咱又不比人家少关键的零件!”
老王明显有点儿气馁,可碍着一群工友的面,实在是下不来台,只得依样画瓢,也干了一个口杯。
我师傅笑眯眯地说:“老王,咱俩的感情按说不止一杯酒这么浅。不过,你既然急着和我徒弟沟通感情,我就暂时先不掺和了。怎么样,你们俩来一个?我这做师傅的赞助一下?”
老王连连摆手,脸色煞白,连话都不敢说,显见已经喝到极限,肚腹里翻江倒海,恐怕张口就要呕吐。果然没超过十分钟,他已经精神不支,摇摇晃晃地向椅子底下滑。
我心说,这师傅认得太值了,酒量好,据说一斤白酒都没问题;人缘好,任谁都挑不出理来。我春风满面地坐在他旁边,在心里面默念:“我亲爱的师傅,尊敬的师傅,大慈大悲的师傅,光辉伟大的师傅……”
酒过三巡,桌上的工人们可谓是比平时更加地放浪形骸,肆无忌惮。在他们的口中,吃喝嫖赌这些恶习基本上全会,一个不拉。
我冷眼旁观,心里一阵的叹息。我终于知道精神世界为何物,又有何用了。一个人,尤其是一个男人,如果一辈子没什么事业,又没什么追求,况且精神世界又极其空虚的话,那么,在枯燥的工作生活以外,他不可避免地会选择形形色色的物质生活来刺激自己日益麻木的身体和感官。这一点上,一向对知识分子无甚好感的我,却觉得恰恰是中国历代知识分子所推崇的尊重道德、精神和信仰以及安贫乐道的理念,支撑着一个男人不犯错误,并充实其精神的基础。由此说来,尽管物质生活不丰富,但我却以自己的精神世界为傲,那代表着我内心的一种神圣和高贵。
在喝完口杯里的最后一滴酒以后,我起身告辞。离桌时的感觉还好,情绪稳定,下盘扎实,没有什么更多的不适,也没有更多的不良反应。这可是五十六度的红星二锅头啊,与之相比,从前喝过的道光二十五简直就是水啊。
我晕晕乎乎地独自一人走回了宿舍。
我躺在床上,打开电视,漫无目的地看着电视剧。白酒的后劲翻了上来,我的眼睛越加迷~离,电视剧里的人物好像也喝醉了一样,对白念得含糊不清,我心知自己的脑袋已经迟钝了。
我抓起手机给淼淼打电话,接通后就开始自顾自地大声说起我在泉城分公司的点点滴滴。
淼淼听了一会儿,说:“你喝大了吧,舌头都歪了。”
我大声地抗议道:“胡说。李爷我生就伶牙俐齿,靠一张嘴混饭的人,舌头歪了还怎么混啊?”
淼淼在电话那边娇笑,说:“大爷,你是不是要耍酒疯啊?你什么时候变成靠嘴混饭的人了?”
我“嘿嘿”地傻笑道:“我这叫‘酒不醉人人自醉’。有人笑我太疯癫,我偏要和老婆聊聊天。百转千回莫等闲,李爷我憨傻痴呆似神仙。”
淼淼在那边“咯咯咯”地笑个不停,伴随着身边“汪,汪,汪”的狗叫声。淼淼说:“你看看,连瑞瑞都在笑话你呢!”
我借酒撒疯道:“瑞瑞大侄女,来,给叔叔笑一个!”
淼淼又好气又好笑地说:“它怎么成了你大侄女了?”
我强词夺理道:“它不过才三岁。按照目前的社会发展趋势,差三岁就是两代人了。我比它大了二十多岁,让它叫我叔叔都是便宜它了。按道理它应该叫我祖宗!”
淼淼哈哈大笑,说:“行,我看你这个傻样真的就是个狗祖宗!”
其实我很清醒,说话虽然需要考虑好再说,但是,也断然没有到胡言乱语的程度。我只是心情很兴奋,连日来的劳神辛苦、隐忍不发,一旦找到了情感宣泄的出口,便一发不可收拾。因为我在这里太寂寞了,实在想找个人说说心里话。
第二天上夜班,我和一个要好的小鬼聊天。果然不出我所料,酒桌上的学问太多——昨天谁没有来,谁吃完就散,每个人心里都清清楚楚,这后面暗含的意思多了。
末了,小鬼复述了大家伙对我的评价:酒量实在一般,酒品尚算可以。
我心说,得此评价,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