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空圆月,夜色撩人,夜离飞身落在摄政王后院,那株年头极长的柳树上。紫色面具遮住了深邃的眼眸,腰间黑紫腰带伴随着衣衫飞舞,颀长身躯的影子倒映在柳叶上,手托着尖尖的下巴,低头看着树下青衫女子,坐在石凳上,伏在石桌上执笔书写。
“哎呀!”
脚下柳枝突然折断,夜离一个趔趄摔了下来,空中两个起落才落地。
“主上,你好狠心呐!”
江忆雨未曾抬头,淡然说道,
“你站那么高做什么?”
夜离想说什么,扭头转身靠在树干上,双臂抱胸,嗓子眼儿里哼哼了两声。
“之前你说,苍幽然写给唐慎的信,唐慎烧了。不与苍幽然结盟,履行对你的承诺出兵天海。如今苍幽然已死,你也不用再担心唐慎被蛊惑,怎么还不高兴?”
夜离抬头望着天下明月,月圆似精美明珠,柔和美好……望月之人却心中哀伤,难露笑容。
“主上,唐慎就像商皇,是个孩子。如今他是邱楚国师,掌握一国之权,他会不会也像商皇一样,迷失在权力之中,忘了最初的自己……”
笔落,书尽,墨迹尚未干……放置一旁,江忆雨取过一张宣纸,誊写一份。
“唐慎不会。诸葛骞戬一手调教出来,且他资质甚高,这些年经历几番波折、磨难,练就心智城府,再正常不过。到底与皇上久居深宫,养尊处优不同,你无需担心。”
“唉……”
江忆雨侧目看了他一眼,忧伤落寞,似乎不是假装……嘴角上扬,悠然说道,
“你无非是担心唐慎修习秘术,逃脱不了邱楚国国师的宿命与诅咒,会落得与上官云墨相似之结局。”
“主上,那……他会吗?”
夜离一阵紧张,靠着树干的身子挺直,直勾勾地看着江忆雨。一式两份,风吹墨干,江忆雨站了起来,边折叠边与夜离说道,
“唐慎出身之时,被认为是祸国妖孽,云墨才将他送到北冥国避祸。其实,唐慎不吉之预言,是因为他的血液与历任国师不同,并不受宿命诅咒影响。时值邱楚国内乱,国主害怕唐慎的不同,会引起更大的慌乱,因此,才编造出那个预言,以及活祭。”
“那……就是说……他不会死!”
“当然不会!他会好好的活着。”
“甚好!”
夜离高兴地激动出声,喜行于色。江忆雨挑眉瞪了他一眼,夜离立刻抿着嘴,眼中带笑看着她。
“楼主没别的事,我可以走了吗?”
“主上请!”
夜离俯身挥手,目送江忆雨走出视线,依然沉浸在方才信息的愉悦中……
平阳侯府后院花圃中,华泠卿将慕容熙埋得鸢尾花酒,偷喝得差不多了。为此慕容熙与他发了好一通脾气,让家丁将酩酊大醉得华泠卿扔出府,哪知边关几年,这人武功长了不少,摇摇晃晃翻了墙头,回来再喝。逼得慕容熙直想砍人……
“聂风,你看看,这是小雨走得那年,我为小雨所埋,现在都快被他喝光了!”
慕容熙满脸哀怨,抱胸盯着躺在花圃里,赶也赶不走的人,银粉扎在团簇鸢尾紫之中,飘着鸢尾花酒独有之清香。聂风坐在园外木凳上,习习夜风吹拂水蓝色长衫,轻摇羽扇,不理会华泠卿的醉态,拿起桌上的糕点,慢慢品尝起来。慕容熙指挥着下人,将仅剩得几坛酒,搬到自己卧房去,多派些人看守,免得又被华泠卿喝了去。
“他心情不好,你便随了他吧!”
聂风为慕容熙倒了一杯茶,慕容熙两口饮尽,尚不能平息胸口的闷气。两鬓长发散在脑后,风流眉眼浮现愁容,敞开的衣领起伏的胸膛,可见气性难平。
“他心情不好,与我的酒何干?上好花酿,这般粗鲁入他口腹中,能品出什么味儿来?!”
聂风笑了笑,复倒了杯茶与他,
“不必理会他,折腾几日便好了。你可知,江忆雨马上又要出征了。”
慕容熙蓦然愁容散去,脸上多了一分凝重与伤感,
“是去天海吗?”
聂风点点头,摇着羽扇说道,
“天海接壤星河海岸海域,属于我国领海。邱楚国越过我国领海向东离国开战,不论两国输赢如何,我国都将失去领海海岸。届时,两国之中任何一个国家,由星河海岸登陆,我国将有半壁江山沦入战火,生灵涂炭。同样,若是东离国失去本国暮川海岸,邱楚国趁机登陆,东离国必散失半壁领土。原本,邱楚国攻克天海八郡,即将上岸。未曾想,东离国海船出世,将邱楚国挡在了暮川海岸之外。战事停滞胶着,前途难测,我国必须调兵星河海岸,坐镇天海。”
一杯一杯茶入喉,慕容熙却愈加觉得苦涩,为聂风也倒了一杯,慢慢说道,
“你说,天下之主就这么好吗?他们都想要。”
叹息之后,慕容熙笑了,
“本来以为,小雨活着回来了,这花酿有人共饮。如今看来,要再等一等了。”
“不要等!”
华泠卿突然大叫一声,二人不禁转身看他,
“不要等……等不到的……等了十几年了……就算等到了,也不是想象中的样子……傻子……傻……啊……哈哈……”
人醉酒,酒醉人。人有时候宁愿让自己醉了,也不愿意面对现实的苦涩。必竟,纵使噩梦,尚有清醒之时,而人生之苦,唯死不可解脱。
月下花圃,一人醉,二人愁……
两份和离书,平铺在书案上,‘江忆雨’挥毫大字已经签上了,商洛宸抬眼看了看,睁着一双大眼睛,巧笑嫣然注视着他的青衫女子,执笔写上自己的名字。收起其中一份,江忆雨站在窗户前,看着今夜绝美月色,颇有柔美宁静,温和从容之感。
“有时候想,若是没有王爷的宽容与提拔,江忆雨可能躲在虞州那个小地方,有心复仇,也没有机会。”
“你并不亏欠本王。”
眉低掩,心绪万千……
“我曾经许诺王爷,以天下回报王爷大恩。离绍寒与月白皆以为自己的战船最强大,其实,当年欧阳恒被盗图纸,不过是样品。真正成品图纸,阴差阳错到了我手里。这些年,借助商澜国高官厚禄,让我终于将它做了出来,并且培养了一支海军。王爷,你怪我吗?”
琥珀色的眸子泛着晶莹光泽,巴掌大的小脸比过去更加瘦小苍白,嘴唇涂了胭脂,也遮不住没有丝毫血色……商洛宸精致深邃的五官没有任何表情,微微上扬的嘴角,昭示着他似乎并无不悦。
“虞州遇到你那一刻起,本王便知道你并非平民。赏识你智谋是真,许你施展才华是真,为你发兵邱楚亦是真。相州之时,齐楚查出你是东离国过世秦贵妃,本王便知晓了一切。不拆穿你,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本王知道,你命不久矣,何必与一个将死之人计较!”
“王爷……”
江忆雨震惊,转而情绪有些失控,强忍着眼泪没有落下。商洛宸却并不看她,将和离书收了起来。
“齐楚曾问本王,对你是否有情,是否对你动了心,才如此待你!本王仔细想来,问了问自己的心,其实本王并不喜欢你,也不会喜欢你这种女人。本王对你,更多是理解。本王理解你心中之家国、山水;理解你为臣之心;理解你作为一个女人,志比天高,谋略过人,胆识才华不输男儿。所以你不是俗世固化理念之女子,你活成了一个人的样子,一个顶天立地,有担当有为的样子。世人只道,江忆雨陷于私情执念,誓灭一国,搅得天下大乱。本王却知道,你很聪明,借天下和平终结之势,拜位高权重者门下,借力复仇。商澜国,玉姬山,天海早已被你划入复仇棋盘之中,一切皆是你在背后操纵。只是你没有想到,会死那么多人,皆是亲近之人……江忆雨,本王理解你,所以不干涉你。但是,你所行之事,本王并不完全赞同。就算玉姬山,天海的战争,边缘之地,远离民众,只要是战争,早晚也会殃及百姓,屠城灭国,那时,你便是罪人!遗臭万年的罪人!为一己之私,祸害天下大乱,本王有时也忍不住念头,想阻止你……或者……杀了你。”
凝眉望去,江忆雨泪若断珠,零落成雨……
“没想到,到最后,还能有王爷这样一个知己好友……可我……终要走完这条不归路,成为罪人……”
“可曾想过,此刻停下,还有转机”
“不可能了……秦家毁灭,云墨已死,此仇不报,我死后,如何面对他们……月白活着,就不会放过我,苍家人死在我手里,也不会放过我……离绍寒更不会……王爷,我回不了头了……”
垂下是无力与苍白的肩膀,滴落是痛苦的泪水,商洛宸眼中倒映的女子,第一次,没有了睿智狡诈,清冷理智,只剩下活不出命运的悲苦艰涩……
东离国炮击邱楚战船,损失惨重,几乎全军覆没……火器之威令三国胆寒!邱楚国书结盟,商澜国作为盟友支援。皇帝恢复江忆雨爵位,重新执掌外事署,亲赐虎符,统领西南兵将,出兵天海,应援盟国。
江忆雨走的时候,仅带走了虎符。因为商澜国没有海军,没有战船,她需要用自己隐藏三年的实力,帮助商澜国打赢这场战。商洛宸知道,这一次,她将用自己的力量,直接面对东离国。
与皇帝冰释前嫌,重掌兵权。商洛宸亦明白,要是没有江忆雨隐瞒真相,从中斡旋,他若是早知道皇帝下毒断指之事,定然与皇帝少不了争执,届时君臣关系彻底破裂,再无修复之可能。
心之灼灼,不过以心换心罢了……
当空明月,如此皎皎,白衣飞扬星海下,擎天剑气指乾坤,又是一场血雨腥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