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宴之后接连数日,京国侯府门庭热络,前来拜访之官僚络绎不绝。唯独不见丞相聂风与平阳侯身影,一番询问之下方才得知,丞相国宴之后便病倒了,平阳侯一直照顾左右,抽不出身来。
聂风幼年曾随其父于平阳侯府做先生,与慕容熙儿时玩伴。慕容熙迟迟不愿离开商澜国,不辞辛劳以若水公子与平阳侯两重身,往来于北冥商澜国之间。其中,聂风必然是一个重要原因。出身寒门,却高居丞相,难免根基不稳,若无王侯皇族庇佑,怎会多年来地位稳固。思及此,江忆雨对昨晚夜离前来告别之事,又多了一分体会。
晚风习习,温和如是。独坐在鸢尾花圃中,素白披风之下,粉纱抹肩拖地罗裙摇曳花间,长发披散开,白皙肌肤,尖尖的下巴,眉目清朗,琥珀般的眼眸无比精致,双唇微扬,娇美动人。
“你来了”
清凉的声音随风而至,夜离飞身而下。
“主上!”
侧目望去,夜离一身黑衣墨带,放下了一直束起的头发,脸上没有戴着面具,可见眼眸深邃,鼻梁的高挺,光洁迷人的下巴,尤其俊美。
“夜离,你想好了?”
夜离双手捧着黑衣紫带,紫玉面具,放在江忆雨面前,双膝跪在花圃之中,
“夜离感恩主上再生之恩。如果没有主上,夜离弃子孤儿,不会进入无影楼,更不会习得一身本领,衣食无忧,呼风唤雨……夜离本该一生为主上,奈何……”
心中愧疚难当,缓缓低下头,,不忍再继续说下去了……江忆雨接过了他的话。
“奈何唐慎出现在了你生命里,一个人一旦有了牵挂,便不可能继续潇洒为己活。唐慎,如今的邱楚国国师,你与他有相似之经历……哥哥想要守护弟弟,亦或是知己之间守望相助。邱楚国师赠予你城池,你以‘唐’为国号立国,可见你二人选择结盟,建立霸业,共谋天下。”
江忆雨起身,将夜离扶了起来。
“如此宏图伟业,我怎么可能不放你走呢……夜离!”
“主上……我……”
夜离望着江忆雨,哽咽不已……
“从今往后,夜离不再是无影楼楼主,好好做你的唐国开国皇帝。”
“夜离多谢主上成全!……无论何时,只要主上需要,夜离会第一时间回到主上身边。”
江忆雨长叹一声,拿起石桌上的兵书,交给了夜离。
“唐国拥有广阔海域,非强大海军难守。天海之战,商澜国战船与海军为你所训,秦家立世兵书赠予你算是锦上添花吧。无影楼这些年积蓄下来的财富,你可以带走一半,算是我这位旧主的一点心意。”
“主上,秦家兵书世人一法难求,无影楼一半财富堪比半个国库,这如何使得!夜离不能接受!”
江忆雨坐在石凳上,抬头望着明月浅浅微笑,笑意中带着哀伤。
“不止为了你……纵观天下,北冥国力最强,商澜国次之,邱楚国与实力削弱之东离国相当。其他三国,皆是新生之国,无法与大国抗衡。当然,时势风云多变,强弱仅是暂时。此时,邱楚国舍弃其他三大国,与新生唐国结盟,本就是冒险之举,必然要经历一番动荡。邱楚国是云墨守护一生之母国,邱楚国师亦是云墨血亲,不帮一帮,我如何安心!夜离,未来难测,自己选的路,善恶成败自己承受。”
“主上之恩诲,夜离铭记于心!”
重重磕了三个响头……夜离离开了。
天下没有不散之宴席。人心随时间而改变,人之目标志向,亦因势而动。漫漫人生路,几多风雨过客。你路过别人的人生,别人也路过你的人生。相互成全,离人远去尚可遥望……
然而,总会有那么一个人,选择为你停留,守护身旁,一生不悔。
“侯爷,马车备好了。”
收回思绪,带着礼品拜帖,江忆雨坐上马车,前往丞相府。
聂风这场病毫无预兆,病来如山倒之时方知,乃积劳成疾,过于忧思操劳所致。慕容熙刚刚喂聂风喝了药,往日风华机敏,一把羽扇风流无双的丞相,缠绵病榻,脸色苍白憔悴,身体亦消瘦许多。对此慕容熙颇为自责,若是平日里多关心一些,再多关心一些……怎么让他如此透支身体。
“聂风,好生休息,朝中之事,尚有其他文武大臣,无需事事经丞相之手。你如今还在病中,各郡县奏章送去内阁便是,不必往相府送了吧。”
相府下人又送来一批奏章,慕容熙看着便心烦,几日来不断规劝。聂风每次都叫他放心,如何能放心呢!
聂风睁开迷蒙双眼,摆手示意将奏章放在他床头。慕容熙看着又一番恨其不自爱的数落。
“慕容,当今皇上年少,嘉铭帝在时,尚能为皇上分忧;如今嘉铭帝薨逝,皇上身边没了倚靠。我国领地不断扩张,国家诸事繁多,身为一国之相,且受嘉铭帝托孤重任,聂风怎能不鞠躬尽瘁!”
“眼见朝廷每年科举,招贤纳士,商澜国人才辈出。后辈该分担之时,就让他们去历练好了。嘉铭帝为护城保民而逝,难道你也要为国尽忠而亡吗?你……唉……”
慕容熙越说越激动,越说越难过……聂风想宽慰他几句,连着数声咳嗽,一时难说出话来。
“好了好了。不说这些了,我这就去煎药,养好身体要紧。”
慕容熙见他咳着异常痛苦,顾不得其他,匆忙去后厨煎药。平日里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这个时候倒比谁都上心。
“相爷,京国侯来了。”
“哦?快请!”
听到京国侯三个字,聂风忽然来精神,虽然不能下床,但是挺直了身体坐了起来。江忆雨走近房间,便闻到了浓重的药草味儿,想来丞相这次病得不轻。
白衣蟒袍,白玉华冠,清秀眉眼平添惊艳。江忆雨亦打量着聂风,他瘦了许多,若狐狸般皎洁之双目,却不变往昔神采。
“丞相万福!”
江忆雨俯身作揖行礼,聂风遣退了左右侍从,与江忆雨说道,
“聂风身体不济,未能拜访侯爷,多有失礼,还望侯爷见谅!”
“丞相多礼了。”
“侯爷请坐!”
江忆雨搬了圆凳坐在聂风身侧,她微微叹了口气,对聂风说道,
“嘉铭帝逝后,皇上碍于嘉铭帝临终嘱托,未曾降罪于本侯。可是本侯明白,皇上心中有怨恨。不仅如此,齐楚将军更是恨极了本侯。若非丞相以本侯功大于过而陈情于皇上。待本侯凯旋归国之时,便是皇上动杀心之日。丞相这份恩德,本侯铭记于心。”
“侯爷乃商澜国之肱骨重臣,于公于私没有辜负嘉铭帝,没有辜负皇上。皇上是一个明君,听得起劝谏,断然不会自断羽翼。如今君臣齐心,侯爷一定可以再为商澜国建功立业,侯爷之忠心,君王可鉴。”
江忆雨淡然一笑,笑中含着几许凄凉。
“实不相瞒,本侯今日前来,实为托付丞相。江忆雨大限将至,没有什么日子可活了……恐怕无法继续再为国家效力,为皇上分忧。我国已经失去嘉铭帝之臂膀,本侯若是继之而去,则商澜国必然陷入其他六国虎视眈眈之中。时代不同了……如今之天下,诸国林立,群雄并起,不知何时弹丸之地可成广袤之国。商澜国此时内政决不可动荡,安稳才能发展。”
将一本名册放在聂风手中。
“这是本侯整理出来可以提拔重用之后辈,王悦久经历练,已经是一个成熟的政客,他可以继任外事署,接替本侯之职务。”
翻开名册,上至贵族子弟,下至庶民书生,其品性,才华,履历……详尽而具体。握着这样一封沉甸甸的名册,聂风迷了双眼……是怎样的信念,支撑着眼前这个消瘦的不成样子的女子,顶着沉重压力,数不清的指责与误解,无怨无悔付出着自己的心血……商洛宸,没有看错人。
“兵士以武报效国家,马革裹尸而还为荣耀,丰碑万年;官员以文侍奉君王,视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为归宿,流芳百世。丞相之心,日月照辉。商澜国有丞相,乃商澜国君民之大幸!然而今日之时机,丞相万不可撒手而去,徒留皇上孤身一人,了无倚靠。本侯已是强弩之末,与天争命,亦不过短暂数日。丞相此身尚有可为,休养生息便可康健。商澜国眼下无相才出现,丞相肩上责任重大。为国为己,务必保重身体才是。”
“唉……聂风惭愧……侯爷箴言。”
与聂风聊了几句病情,他心中放不下太多,定然不会消极就医。江忆雨起身告辞,行至门边时,聂风叫住了她,
“江忆雨,我希望你活着。不是丞相,没有京国侯,不为了国家。是聂风希望江忆雨活着……好好活着……长命百岁的活下去……”
从相识那一刻起,聂风便不喜欢江忆雨,纵使她为商澜国做了许多事。在聂风看来,此人心计城府太深,戒备之心不可失。然而时间终究还是证明了人心……多年相处,多年争斗,聂风终于看懂了她。江忆雨不过是一个命途多舛,与命运抗争,不愿服输的女子罢了。
门前身影停顿了一会儿,没有回头,迈步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