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九铃迈入息风院时,云止正低头注经。半山腰日光稀薄,风雾飘渺,他一身白袍,站在那凭崖危立的八角琉璃亭上。长风鼓荡起他的衣袖,他微微皱起眉头,一手执着羊毫,神色专注地琢磨着经文,侧颜清绝如山巅白雪。
守卫铁峤向桓九铃默默行礼,便退下了。
桓九铃站在小亭之外,仰首望向那遗世独立的身影,心头仿佛微微地动了一下。
竟是……有点像他。
见到她来,云止并不惊讶,只是静静合十,“桓施主。”
桓九铃微微颔首,想来铁峤已经向云止解释过了。信步入亭,崖下风起云涌,她容色端严,“本宫听闻你是朝露寺的和尚。”
“正是,”云止伤重未愈,这些日子虽有用药,脸色仍是苍白如纸,清瘦一如病梅抱雪,“贫僧法名云止。”
桓九铃两手扶着小亭的阑干,“你和苏采萧那丫头,是什么关系?”
云止一怔,“采萧?”
他并没想到苏寂已用上了这个名字,一时之间没能反应过来,桓九铃回头看他一眼,笑了,“苏采萧那么聪明,怎么会喜欢你这个笨头笨脑的和尚。”
这话他自然听得十分懂,脸色似乎更白了些,“施主……施主岂可……”
“难道本宫还会诳语骗你不成?”桓九铃笑道,那笑容里却并没有敌意,“我初时不知苏采萧从何处得来那红璎珞,没问清楚便动上了手,是我不对;现在本宫既知道她是江南苏家的后人,又与萧家订了亲,血燕子与沉渊剑都是本宫旧年好友,本宫自然不会再去为难于她。”笑容一敛,“倒是你,来路不明,本宫并不放心。”
这一番话说得坦坦荡荡,桓九铃小小的个头站在崖边展目而望,倒确有几分大门大派的神采。云止却微微蹙眉,他从未听父亲提起过这个飞镜仙宫的好友。
但听她又道:“苏采萧喜欢你,可惜你却是个和尚,不如你便还俗了吧。”
云止一下子冷汗涔涔,“施主岂可如此强人所难?贫僧已入空门,便要终生侍奉佛祖,岂可……”
“哪来那么多话。”桓九铃皱了皱眉,清脆的声音甚是独断,“你们同行那么久,始终相依相随,难道你不喜欢她?”
又是这个问题。
云止默了默,“贫僧持守清规,岂可动情?佛经有云,心是恶源,形为罪薮,贫僧谨持此训,并不曾有所动摇……”
“是么?”桓九铃转头望向他。
在她那审视的目光下,他竟顿觉局促,回身抬袖将镇纸压住被风吹刮得呼啦啦作响的经卷,垂眸,温和地道:“多谢施主美意,贫僧……恕难接受。”
桓九铃又静静地看了他许久。
终而,她缓缓道:“本宫刚来时,见你在此注经,觉你容貌肖似一位故人;此刻,本宫却可确定你与他半点关系也没有了。”
“桓施主是说……”
“萧楚。沉渊剑萧楚。”桓九铃斩截地道,“你长得很像他,但这性情……”仿似悲哀地摇了摇头,“萧楚一生风流,岂会有如此不解风情的儿子。”
云止低垂的眼睫微颤,她并不曾去看,便举足拂袖而去。走至院落转角处,回眸望那云雾中的小亭,那人白衣清绝,侧影如画,竟令她心口一痛。
“承影。”她忽开口唤道。
“宫主。”一个隐在暗处的男子倏然闪身而出。
“去查查这个和尚的底细。”她冷冷地道。
苏寂第一次离开停云榭,是在她被软禁足足一月之后。
入画来传唤她,说是宫主在忘忧台上相候。
苏寂看着忘忧台上开得灿烂一片的榆叶梅,笑道:“这高山之上,竟还有梅花,真好看!”
桓九铃便仿佛自己的孩子被表扬了一般地高兴,却也正色道:“这榆叶梅虽然形似梅花,名带梅字,实则却是桃花,本就是春天开放的花种。”
苏寂侧头,目光清灵地看着她,“桓宫主,我可以剪一枝带回去么?”
桓九铃点了点头,却又有些不放心,拿了剪子来自己剪了一枝递给她,看着少女欢欣鼓舞的样子,心头似乎涌上了一些暖意,“你们两个傻孩子,何必瞒我那么多。”
苏寂捧着花枝,愕然抬头,“桓宫主……什么意思?”
“我已派人查证,云止和尚出家之前,俗名萧遗。”桓九铃叹了口气,扔给她一封信。
那正是承影写来的关于云止身份的密报。
“朝露寺证慈方丈言道,云止俗名萧遗,家遭灭门横祸,投奔寺中,然再遇追杀,导致朝露寺遭祸,其师证缘聋哑残疾,云止万般不忍,乃携师远遁,至今不知所踪。”
苏寂读着这信,指尖冰凉。
“师父确是为贫僧所害。”
玉家村佛堂里香烟袅袅,他曾经那样平静地对她说,证缘大师如今既聋且哑,全是拜他所赐。
傻和尚!真是傻和尚!
这什么追杀,显然是公子安排的;说不定公子是恨他杀死了赵无谋,便定要追杀他到天涯海角……
可恨她当时犹在十殿冥府,对如此种种竟半点也不知情!
公子,公子……想到那温柔俊逸的眉眼里敛藏的深重心机,苏寂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桓九铃始终默默观察着她的表情,此刻便温言道:“沧海宫作恶多端,但不过是收钱杀人,不足为惧。你和萧遗小子同在我宫中,我自然会照拂万全。”
苏寂望向她,“你……”却不知道说什么好。
即便是公子,也从未说过会将她“照拂万全”这样的话。公子救她性命,养她成人,教她武功,但她也要为公子杀人,所以这只是又一桩生意而已。苏寂在沧海宫日久,早已知道这世上人对人从来是各取所需,却从没想过,还会有人单凭虚无缥缈的所谓“感情”,就去对另一个人好。
即便她对和尚,也是有所需的;若是和尚不能回应于她,她也会懊恼痛苦。可是桓九铃……桓九铃稚嫩的脸庞上此刻带着恍似温柔的表情,竟让她想起了……娘亲。
真是!她忍不住啐了自己一口。对着一个女娃娃想娘亲,害臊不害臊?
但听桓九铃又道:“我可解了你的内力禁制,放你去看他,只是他的内伤还未痊愈,劝你们莫要急着下山的好。”
苏寂笑了,“不下山,不下山,桓姨对我们这么好,为啥还要下山呀?”
桓九铃一呆。
桓,桓……姨?!
而苏寂已经低下身子挽住了她的手臂,“桓姨,带我去见和尚,现在就去,好不好?”
内力重新回到四肢百骸,那感觉舒畅得令苏寂直欲放声大叫,拉着桓九铃便往外跑,跑着跑着又想起自己根本不知息风院在何处,好不尴尬地止住了步子。
桓九铃看得好笑,稚嫩眉眼间全是温和笑意,“随我来。”
息风院原来位于祁连山天许峰的半山腰,就着山势斜斜起了一座院落,正对着断崖冰雪,空旷绵邈,宛如出尘仙境。
可惜这仙境的情调一下子就被少女欢快如麻雀的叫声给戳破了。
“和尚,和尚!”
苏寂奔入院中,恰是黄昏时分,云止正做着晚课,此处虽无佛像,但他闭目念经心神专注,便好似佛驻己心。苏寂顿住脚步,静静地看着他无风微动的衣影,脸上仿佛微微地红了。
和尚……真的很好看。是那种与她、与柳拂衣都完全不同的好看,是那种不属于这个人世的好看。
如削的侧脸线条干净、力度断然,却又透出慈悲的柔和。她以前从不知道,一个人的容貌之美,竟会令旁人……心生向往。
一份自己永远也不能企及的向往。
“汝教世人,修三摩地,先断心淫……若不断淫,修禅定者,如蒸沙石,欲其成饭,经百千劫,只名热沙。……”
她听得糊里糊涂,那一个“淫”字却是不断进出脑海,这和尚,是在告诫自己不要起淫心么?
这什么想法……她被自己的无稽念头弄得面上臊红,扭扭捏捏地走上前。
“……必使淫机,身心俱断,断性亦无,于佛菩提,斯可希冀。”
云止终于念完,轻轻抬起眼眸,目光平静无波,“姑娘。”
“萧遗哥哥。”苏寂坐在他身边,很自以为是地用上了这个称呼,云止眼睫微颤,未作反应,她便当他是默认了,“我终于可以来看你了。你的伤可好些了?”
寥寥三句话,却仿佛沉甸甸的。她没有急着诉说别情,只是静静地凝视着他,那专注的神态好似眼里从来就只装得下他一人。
云止默了默,却是避开了她的目光,“多谢了铁施主每日为贫僧煎药,贫僧的伤正在逐渐痊愈。”
苏寂望向门口守着的那个彪形大汉,忽而反应过来什么,“哎,桓姨呢?”
连忙出去问铁峤,“你们桓宫主呢?”
铁峤微一欠身,那高大的身躯便仿佛在她身上罩下了一大片阴影,“宫主说让姑娘与师父叙旧,待要用膳时吩咐铁峤便可。”
苏寂眸光黯了黯。她知道桓九铃虽然对云止并无恶意,但面对心爱男子与其他女人的孩子,这份尴尬总是难免,索性躲起来了。想了想也是毫无办法,她便又乖乖地坐回到了云止身旁。
云止眉头微动,“地上凉,姑娘起来吧。”
“不要叫我姑娘,好生分呀。”苏寂嘟着嘴道,“再说你自己不也这样坐着的么?”
云止哭笑不得,“贫僧念经侍佛,自然不同……”
“有何不同?”苏寂突然截断了他的话,目光清透而带着隐隐挑衅意味,“今日你倒来说说,你与我们这些凡人,到底有何不同?”
云止怔了一怔,望向她时,却被她那灼灼的目光烫了一下,眼神蜷缩着深了下去,声音变得温和而宁静,“采萧。”他唤她,声线柔润,好像在安慰小孩子一般。
她却听得十分受用,甜甜地应了一声:“萧遗哥哥!”
“采萧,起来吧。”他说道,自己先站起身来,向她示意。
她扬了扬眉,笑涡浅浅,“你拉我呀!”
这小孩子一样的玩闹,实在令他束手无策。又恐她在地上坐久了着凉,毕竟祁连山上,到了夏日也寒风凛凛,他默了片刻,终是伸出了手。
苏寂便高兴地将手搭了上去,一跃而起。
他本想就此放开,她却牢牢地握紧了。少女的手心温软娇嫩,他不是第一次握,却好像是第一次才感觉到。
一时竟失神了。
但听苏寂对外边唤:“铁峤,麻烦您给我们带晚膳来,记得要素的!”
铁峤应了一声离开,云止呆呆地看着她。她正回过头来,一愣,下意识摸自己的脸,“有哪里不对吗?”
云止道:“姑娘……采萧,吃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