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郑重其事的承诺,让我未干的脸颊再一次遭到泪水的冲刷。
我猜,他已然明白了前几****特意向他打听清弦近况的用意。
只是,我再也欠他不起。
如今程、穆两家情势紧张,可谓牵一发而动全身,清弦不可能轻易脱身,除非黎烨他……
不,不可以!我不能再把他也卷进来……
心下遽然生出一股恐惧,我忙不迭欲开口劝阻,却恰逢屋外有人呼唤。
“皇上!皇上!”门外的女声显得很急,听起来像是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我定神一听,随即听出了那是出秀的声音。是以,我连忙擦干了泪痕,暂且搁置了与黎烨的对话,朗声准她入内禀明来意。
“皇上!”得了准许的女子推开房门,三步并作两步地来到我的跟前,脸上果不其然写满了焦急,“宫里突然有人来报,说那假公主难产了,特向皇上请示……是保大的还是保小的……”
“你说什么?”她话音未落,我已猛地站起身来。
难产?保大保小?!怎么会这么严重?!
突如其来的变故险些杀得我措手不及——这一刻,之前所有的恨意都化作对生命的敬畏,我不假思索地拜托黎烨替我照看好辰灵,随后马上就带着几名暗卫一路策马回了皇宫。
不管上一代的恩怨纠葛如何纷扰深重,孩子都是无辜的。
我不想眼睁睁地看着孩子一出生就成为孤儿,更不愿一条鲜活的小生命变成一具死胎。
风风火火地赶至清心小筑,还没进大门,我就听见了女子撕心裂肺的喊叫,不由得跟着心头一颤。
心急火燎地奔向甫芹寻的卧房,我就着院中的灯火看清了几个手足无措的丫鬟和那名一直负责为甫芹寻安胎的太医。
“情况怎么样了?”我一边疾步靠近,一边对着那太医高声发问。
一行人一见是我,本能地打了个激灵,就赶紧冲我屈膝下跪。
“都起来。”我匆匆一摆手,认准了那太医,“到底怎么样了?”
“回、回皇上,”太医哆哆嗦嗦地从地上爬起来,还不忘冲我拱手作揖,“产妇……胎位不正……已经一个半时辰了,都没见露头……大人和孩子……恐怕只能保住一个了……”
“什么只能保住一个!?”勉强听他战战兢兢地说完,我早已忍不住瞪圆了眼,厉声反问,“朕告诉你!母子你都得给朕保住,不得有误!”
“皇上!”太医一听,立马打着颤儿跪倒在地,一个劲地对我磕头,“微臣实在无能为力,皇上、皇上恕罪啊!”
我气急,想继续责骂几句,恰听得屋里传来一声惨烈的尖叫。我顾不得再跟这太医继续纠结,急忙侧过身子,抬腿就要往屋里去。
“皇上!皇上!”岂料我才火急火燎地走出没几步,后头一帮子宫女就慌慌张张地追上来拦住我,“这生产的屋子您进不得啊!恐恐恐、恐会有血光之灾啊!”
“什么血光之灾?让开!”我皱起眉头,根本不理会她们的那些迷信思想,径自用手拨开两个胆大挡路的,抬脚就跑到门前推开了房门。
我毫不迟疑地冲进屋里,女子发出的惨叫声更加清晰而又刺耳。很快,一个产婆和两个宫女手忙脚乱的景象就映入了我的眼帘——最后,我看到了床铺上汗如雨下的甫芹寻。
此时此刻的她,显然正被分娩过程中的疼痛折磨得死去活来。只见她脸色苍白,面目狰狞,身子时而起伏,她的双手几乎都要把床单抓破了,却不见脸上的痛苦有任何缓解。
“皇皇、皇上!”屋里三个忙作一团的女人全然没有料到我会现身于此,全都不由自主地顿下了手头的动作,瞠目结舌地注目于我。
直到我吼了句“看朕做什么!?该干吗干吗呀!”,她们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继续投入到紧张地助产工作中。
我忐忑不安地盯着床铺上痛得连声惨叫的女子,赶忙吩咐一个宫女把候在外头的太医给叫进屋来。
诚然,值此人命关天之际,哪儿还管得了什么男女有别、血光之灾,人没了就什么都没了。
然后,我一咬牙,抛却了心中难免生出的少许畏惧,起步迈向了痛不欲生的女子。
“芹寻。”喊出了这个恍如隔世的名字,我蹲下身子握住了甫芹寻的一只手,看着她疼痛难忍的样子,却说不出第三个字来。
就在我蹙眉不知所措之际,她蓦地反手抓住我的手掌,侧首气喘吁吁地注目于我,眼中竟是倏尔一亮。
“云……云玦……”她抽出仅存的力气嗫嚅着,像是漂浮无依的扁舟忽而寻到了港湾,将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了我的身上。
我恍惚觉得,她那种求助甚至带着信任的眼神,仿佛将我们带回到了两年之前。
“我在这里,你别怕……”鬼使神差地,我居然对着这个曾欲置我于死地的昔日友人,说出了这样一句安慰的话语。
她闻言似有一瞬的愣怔,但随即就被排山倒海而来的疼痛分散了注意力。
“保……保住孩子……我求你……啊——”
竭力定睛说罢,她又陷入了新一轮的剧痛之中。
“……”我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觉一颗心都为之揪紧,我下意识地看向了在床尾忙得满头大汗的产婆,“怎么只有你一个产婆?”拧紧了眉毛说完了这一句,我又迅速看向产婆旁边打下手的宫女,“去跟门外的宫女讲,让她赶紧再去找几个产婆来!”
宫女一听一愣,不自觉地瞅了瞅窗户的方向,结巴着答道:“皇、皇上,这个时候……产婆怕是不好找啊……”
“怎么不好找?!”对方的回答令我登时气急,一记眼刀倏地飞了过去,“朕堂堂一国之君,找个产婆还要你命了啊!?”
“奴婢不敢!奴婢不敢!”我的口不择言和怒目而视让对方吓得大惊失色,慌忙跪下请罪,“皇上息怒!奴婢这就去办!”说着,她就慌慌张张地起身,逃也似的跑出去了。
“云……玦……产婆再多也……没有用的……”岂料甫芹寻忽然握了握我的手,说出一番叫人始料未及的话来,“胎位不正……”她脸色苍白,冷汗涔涔,唯有一双微微颤抖的唇还看得见少许血色,“只能……只能保一个……”她忽然睁大了眼,一眨不眨地瞅着我,“保孩子……求你……啊……保孩子……”
“你……你胡说什么呀?!”我不清楚她是怎么知道这些的,更不愿看到此刻的她竟能如此冷静地向我提出上述请求。
“我知道……我都知道……啊……”在产婆“用力!用力!”的鼓劲声中,心有余而力不足的甫芹寻无意识地攥紧了我的手,“万一……万一孩子出不来……”她艰难地说着,两只眼却是目光灼灼地注视着我,“你就……叫人、叫人把我的肚子剖开……把……孩子取出……来……啊啊……”
“你在说什么……你……从哪儿听说的这些啊?”她意外提出的方案再次令我错愕不已,可短暂的惊讶过后,心头溢出的是满满的痛楚。
她所描述的,不正是所谓的“剖腹产”吗?可是如今我们身处古代,医疗条件远远落后于现代,压根不可能实现将孩子从母体中取出同时还能保证产妇安然无恙的愿望——换言之,她选择了这条路,就意味着放弃了自己的生命,为的,只是保全孩子的性命。
“你不要管了……”她使劲摇着头,整张脸都因疼痛而拧作一团,“我求你,答应我……救救孩子,救救我和梓栖的孩子……”
语毕,一道晶莹的液体自她的眼角滑落,分不清是泪水,还是汗水。
“你先别想这个,加把劲,加把劲!”我没有办法作出承诺,好像一旦我同意了,就等于是承认了那个她将会为生子而付出生命代价的未来。
“唔……啊——”甫芹寻似乎还想继续恳求,却被剧痛无情地打断。
“就没有一点儿催产的法子吗?!”我看不下去了,扭头瞄准被我宣召入内的太医,心急火燎地诘问。
“回皇上,微臣已经让产妇服了药,也施了针,可惜收效甚微啊!”太医诚惶诚恐地作答,险些又要给我跪下磕头。
我并不是不知道,很多时候,古代人拿生孩子的事儿真的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不然就不会有“女子临盆就好比一只脚踏进棺材”的说法了。
可是……可是我无法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母子遇险啊!
“再去叫几个太医来!尤其是有助产经验的太医,快去!”无奈之下,我只得想着一个法子是一个法子,“不是叫你去!是叫宫女去!你给朕留着!”眼瞅着那太医神智混乱地就要往外跑,我赶忙厉声喝住了他。
被呵斥的人总算意识到了自己愚蠢的行为,慌忙连连称是,擦着汗,立在一旁干着急。
我烦躁地转回了脑袋,握紧了甫芹寻的手,唯有用语言给予宽慰和鼓励。
约朴半个时辰后,宫女风尘仆仆地带着两名产婆来了。可是,正如甫芹寻所言,多出两个产婆,也没能为她的生产带来多大的帮助——她仍是一样的痛苦,孩子也仍是不见动静。
直到过了不知道多久,充斥着呻吟声和惨叫声的产房里突然响起了产婆惊慌失措的喊叫:“看到了看到了!”
我闻讯心头一喜:孩子终于露头了吗?
孰料喜色尚未浮于眉梢,就听得产婆大惊失色的呼喊:“糟了!是脚!怎么是脚啊!?”
话音未落,我心里遽然一凉。
饶是我再缺乏经验,也知道孕妇生产时,孩子理当是先露出脑袋的。
若是脚先出来,那时间一长,胎儿很可能就会……窒息而亡。
“云……云玦……”同样获悉噩耗的甫芹寻几乎是哭着叫出了我的名字,她拼命弓起身子,只为离我更近一些,“求你……我没力气了……再这样下去,孩子……孩子会不行的!”
“皇……皇上容禀……微、微臣斗胆……”这时,一旁的太医也紧张地开了口,“照此下去,恐怕母子都会有生命危险啊!”
男子的话霎时令我浑身战栗——心知肚明是一回事,亲耳听人道出残酷的现实又是另一回事。
但是……我做不到……我做不到啊……
“云玦……”
“不……”几近六神无主的我在听闻甫芹寻乞求的一声呼唤后,回过神来猛地摇起头来,“你要我杀了你吗?你要我杀了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