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和七年三月五日,一个注定被载入史册的日子。
那一天,在同样的夜色之下,无数人头裹黄巾,高喊着苍天已死,手握锄头镐头冲向毫无防备的乡府县衙亦或者大族的庭院,在每一面刻着甲子的门前展开一场屠戮。
清河国也不例外,数百黄巾潮水般涌向郡府,与几十郡兵打成一团,而别处几只百人左右的黄巾队伍分别奔向了城中诸大族。
谭羽在梦中被惊醒时,府上已经乱作一团,三十几个壮丁手足无措,十几个侍女已经慌乱的收拾着东西,图谋着四散逃命。至于谭羽的父亲——谭家家主,更是没了主意的呆坐在地上,无所作为的看着眼前的景象不断恶化。
谭羽下意识的抓过佩剑,右手一揽,拽住一个侍女。
他的头发很乱,黑发像是一团乱蓬蓬的鸟巢,衬得他如一只炸毛狮子,再加上那份凌厉的异于常人的眼神,少年身上第一次显现出了王者的威严。
“发生了什么?”他吼道。
“少、少爷,有山贼进城了,很、很多。”侍女结结巴巴的回答,脸上说不出是惊恐还是慌乱,“快、快逃吧。”
她挣脱了谭羽的手,忙不迭地把散落一地的金银细软收拾进自己的袖袋中。
谭羽狠狠地一咬牙,懒得再顾她,脑中飞快的旋转着。
清河地界要说一个山贼也没有那是笑话,但要说有哪家山贼大到可以将甘陵城闹个底朝天,更是笑话。
“小子,气氛不对。”一个沉稳的声音传到谭羽耳中,像是古刹中陈旧的钟鸣声,丝毫没有激昂的感觉,却让人心中不住的震颤。
“虎,发现什么了么?”谭羽在心中说。
“狐狸的纵鬼术,很多,至少有十几个。”被谭羽称作“虎”的声音继续说道:“这是狐狸策划的,老家伙忍不住发难了。”
“就说我该怎么做就行了。”谭羽皱着眉头,随着外面喊杀声不断逼近,院子里更乱了,他现在需要的是解决办法。
“杀。”声音很果断也很平静,仿佛所言不过是吃饭睡觉一般再平常不过的事。
谭羽怔了一下,旋即在嘴角弯过一个弧度,死水潭一般的眸子里忽然闪现出一丝光亮。
他拔出佩剑,弓步向前,目光扫视着庭院。纷乱着叫喊着准备逃命的人们没有看他,仿佛那个持剑的少年与这院中的草木、空气无异。
他扫视一圈,最终目光落到了父亲最宠爱的小妾身上,他略微移了移步子,将剑刃转过一个小小的角度,后腿微微弯曲,随后猛的一蹬。
他的整个身体都如离弦的箭一般射了出去,双手持剑带出一条银色的亮带,在一个呼吸间便送入了小妾的心窝。
喷涌的鲜血和凄厉的惨叫声突然爆发出来,渐渐地,刺目的血色和骇人的尖叫压制了所有人的呼喊,庭院变得很静,静到只剩下小妾的叫声,偶尔能听到几百步外暴徒们的吼声。
有人惊吓的丢掉了手中的细软,有人跌坐在地上,也有些胆小的侍女蜷缩在墙角哭泣。
谭羽面无表情的一脚踢在小妾身上,顺势拔出佩剑,单手持剑缓缓扫视过整个院子的人,见到他的目光,所有人都下意识的躲避,打心底里恐惧着这个平日里就喜怒无常的小少爷。
“再敢乱跑乱叫的,跟她一样。”他说完,拖着佩剑走上楼阁的第二层,佩剑摩擦过青石地面发出刺耳的声音,带出一丝丝的火星。
谭家家主呆坐着,他忽然觉得自己不再认识自己的儿子,忽然有种什么都不剩下的感觉,一无所有,像是被否定了一切。
他不得不承认,谭羽比他更像一家之主,临危不乱,沉着冷静,冷酷无情,哪怕他现在只是一个十岁的孩子,哪怕他在白天还会亲切的叫他一声爹,但现在他已经是一个为了生存可以毫不犹豫的杀人的人了。
不,不是毫不犹豫,他在思考着,有选择性地杀,杀了最有代表性的一个。
谭羽不再像他的儿子,更像一个隐隐将要现身的恶魔。
谭羽显然没有想到这么多,他更多地在思考对敌之策,杀与活着,他不介意二者并存,但他的底线是做到后者。
“左边的四个,去找几面盾牌来,要大的,能遮住整个人的那种,找不到卸几面厚实的门板也行。”楼下人一愣,显然没有反应过来。
谭羽没有废话,抄起一个茶杯掷下去,随着一声清脆的破裂声,家仆们方才反应过来,睁大了眼睛看着他。
“想活命就按我说的做,否则只有一死!”
他吼叫着,用尽全力,迎着风吹乱他的头发,衣袖猎猎作响,佩剑反射着淡淡的弦月光芒,冷峻张狂。
左边的四个家丁立刻跑了起来,他们终于明白,现在逃出去,遇到暴徒是死,留在这也是死,或许这是个不怎么好的赌博,但他们只得相信谭羽了。
“右边的那五个,你们去把那几张弓拿来,还有那两张黄力弩,箭全都搬来,快!”
右边的五个中有教谭羽箭法的师傅,虽说最近活计被白俊抢走了,但他的箭术还是说得过去的,危急之下,这是谭羽能找到的最适合的人手了。
“剩下的都给我去地窖,把兵器全拿出来,没有的就去拿劈柴的斧子,镰刀,菜刀也行!”话音刚落,家仆们飞快地跑了起来,兵器就那么几把,照谭羽这个死磕的架势,谁都不想拿着菜刀镰刀之类的去战斗。
“女眷们都去拿绳子,越多越好。”谭羽说完,手中的佩剑才缓缓放下,他扶着佩剑,缓解着有些发酸的手臂。
“虎,杀掉被施术的人就可以了吧。”他在心中默念。
“第一步而已。”虎回应他:“目前只要做到第一步。”
“明白。”谭羽的眉毛一扬,目光紧盯着外边的火光,数百步的距离,黄色的河流一般的人群缓缓前进着。他们前进的并不快,因为挨家挨户的打劫大户人家、搜索地窖和那些可以藏东西的地方很消耗时间,但这并不能让他松一口气,与缓慢的行进速度相对应的是这条河流的“流量”,数十人?上百人?不,单单是冲向谭家方向的就至少有三百之数,而城中其他地方的加到一起,恐怕有一两千人。
家仆们很快聚集到一起,谭羽简单的点数了一下,大橹两面,黄力弩两张,长短弓四张,枪戟刀剑八把,斧子之类的利器有十几把,门板拆了三面,勉强凑成了盾牌。
“你们两个组成盾阵,死死塞住门口,我说放你们就放人进来,我说锁你们就立刻再次封住。”谭羽指着两个拿着大橹的壮汉说道,随后又对三个壮硕一点的家仆说:“你们拿着门板盾,务必保护好他们两个的头、腿。”
“力气最大的两个,你们拿黄力弩,就站在盾阵后面。”
“你们八个护在两翼,一旦有人闯入格杀勿论。”
“拿斧子菜刀的就构成预备队,哪里人手不够,哪里有了伤员,立刻就顶上去。”
“女人们拿着绳子,有晕了的不抵抗的就捆起来。”
“剩下的拿弓箭跟我上楼。”
一连串的命令说的他有点口干舌燥,但逐渐逼近的火光让他无法安静下来,紧张的局势,全然不知的状况,这一切都让他十分不安。尽管不安,他却不能表现出来,因为如今他已经是谭家的主心骨了,如果他的不安外露,那这些家仆们很可能会崩溃。
他要保持冷静、坚定和自信。顶着莫大的风险,负担着三十几口人的生命,他要装作稳操胜券,不只要面对暴徒,面对自己人也要费尽心思,小心行事。
尽管他只是个十岁的孩子。
暴徒们终于是涌到了门口,谭羽冷冷的俯瞰着黄色河流拍浪搬得冲击着院门。两名大橹手将大橹狠狠地插在地上,整个身子都压上去,旁边几人也拿门板顶着大橹,强行将暴徒们挡在门外。
五六个人的盾阵依托院墙,勉勉强强的抵挡着冲击,在一次次的重压之下显得有些力不从心。这种情况下最好用大石块大木箱之类的塞住院门,但在这个节骨眼上,谭羽没有足够的时间来准备着一切,因此只好用最笨拙原始的方法应对。
“退。”他喊道,两名大橹手立刻退后一步,把身子转过九十度,大橹一斜将院门让了出来。刚才还在撞门的暴徒一下子失去了着力点,十来个人推搡着撞进了院子,为首的两个直接扑倒在了地上,被后面几个人狠狠地压上,登时吐出一大片鲜血来。
“风!”谭羽命令弩手发射。大黄弩是汉朝最好的单兵弩,货真价实的五石蹶张弩,百步之内能够穿透人体的强弩!从箭发到命中不过十步,强大的冲击力足以洞穿身着鱼鳞甲的士兵,更别提只着粗布衣服的暴徒了。
随着弩机的弦声响起,正对着院门的两名暴徒凌空而起,身形暴退出去,一直飞到街对面的墙上,又重重的摔倒人堆中。
“堵住!”他再度喊道,两名大橹手不敢怠慢,立刻迈前一步,像刚才一样再度堵住了门口。而他们身后,家仆们一拥而上,将刚才冲进来的十几个暴徒一通乱砍,女人们则将昏倒的人用麻绳绑好。
谭羽清楚地看见,所有人的手都在抖,杀人的,绑人的,甚至是抵着盾的,无一例外。他们在恐惧着,但都未曾犹豫,或
许他们的所作所为让自己产生了负罪感和恐惧,但要面对这些阴影大概是以后的事情了,眼下他们只想活下去,这很自私,亦很直白。
谭羽的鬓角不知不觉间流淌出一丝冷汗,尽管这一次的行动很有效,在全员无伤的情况下拿下了十几暴徒,但他深知这种成功运气的成分很大。如果节奏把握得不好,暴徒们不是扑到在地上,那么很快门口就会失守;如果大黄弩没能止住后面的暴徒的攻势,防线一样会失守;如果有哪个冲进来的回身给了大橹手一刀,预备队是否能及时换人?
太多的如果,太多的可能,谭羽不得不去想,这种方法显然不是长久之计,对方但凡有一点组织性和纪律性,都能够找到他的破绽,而后将战局带进暴徒的节奏里,那样谭羽就真的无力回天了。
虽是缓兵之计,却总好过坐以待毙或者无谓的硬拼。
退后,放箭,在堵住,斩杀。
这样的过程重复了三四次,渐渐的有些不再灵光。暴徒们放弃了冲击院门,他们开始四处摸索着石头,土块,碎瓦片之类的东西,不断地抛进院中,尽管方法很盲目,但凭借着庞大的数量,这种攻势依旧造成了些许伤害。
当然,更重要的是精神上的伤害,敌人战术的转换意味着对策的转换,且不说谭羽能不能想到对策,以目前的人手来看,他的策略大多数都无法实行。
将乃军之胆,谭羽一慌,家仆们就更加惊慌失措了。
恰在此时,暴徒们像是开了窍一般,在外边搭起了人墙,不到一丈的院墙很轻松的就被超越,墙头上已经能看到几个探出来的人头了。
如果院门攻不破,那翻墙而入不就好了,这样一个简单的道理却是用几十个暴徒用命换来的,但这貌似是值得的,因为恰好击中了谭羽的命门——人手不足。
“射杀他们。”谭羽急忙催动身边的弓箭手,十几步距离又是俯射,谭羽并不担心他们会射不中,只是速度……
速度远远不够,暴徒人多势重,很快就有五六处爬上了人,这个数字还在不断的增加。而谭羽只能调动四张弓,大黄弩则完全指望不上,拿东西威力虽大,可射速奇慢,每次用都要坐在地上费力的登弩上弦。
“左边第三个,纵鬼的气息,杀了他。”虎平静而略显低沉的声音传来。
谭羽目光向左移动,忽然凝注,他像是见到鬼了一般退后一步,拄着佩剑立着,牙齿不住的打颤,宽大的睡袍下孱弱的身体瑟瑟发抖。
他仿佛看到了一只野兽,腥红的眼睛在夜色与火光的衬托下分外明亮,四肢扭成不科学的角度,蜘蛛似的伏在院墙上。谭羽不知道他是如何做到伏在墙上不掉落的,事实上如果谭羽从另一边看,他就发现,这个人的十指全部都插入了半土半石砌成的院墙中,每爬一步都留下五个血洞。那种痛楚无疑是恐怖的,但暴徒似乎毫不在意,依旧保持着骇人的速度,偶有失手的时候便一脚踩在别人身上,再度跳起继续攀爬。
那绝对不是人类的力量,或者说是个舍弃了身体不顾一切的人身上才会爆发出的力量。
“疯子,疯子。”谭羽喃喃道。
来不及了,绝对来不及了,这个红眼暴徒的速度太快,无论是弓还是弩都处在换箭的间歇,绝对阻止不了他的。
红眼飞快的爬山了墙头,像一只狼一般坐在墙头上,十指死死扣进土墙里以维持平衡,双腿则曲起,蛙跳式的突然跃起。他的身体飞到半空中,大张双臂有如一只鹰隼扑了过来,一个还算机灵的家仆抄起长戟劈空一舞,却仅仅伤到了他的右腿。红眼任由鲜血流淌,双手奋力地前探,混合着泥土显得极为腥红的手指死死地握住了二层楼的栏杆。
谭羽惊吓的跌倒在地上,右手本能的挥起佩剑砍去,那一剑砍得很偏,明明能够砍断红眼的脖颈,却仅仅砍进了他的左臂。这一剑砍得极重,明显进入了骨头里,谭羽想抽出剑,却手上一滑跌坐在了地上,他太过紧张,手心中全都是汗,已经握不住剑了。
红眼像是完全感觉不到痛一样,放弃了受伤的右腿,仅靠左腿一踏,身体便迈上了二层楼。谭羽这才看清他的全貌,并没有想象中的那般健壮,甚至有些孱弱,或许是个农户,或许是个小工匠,又或许只是个跑商的。但这个人身上爆发出的力量确实恐怖的,那种不要命的打法就像是要抽空了他体内全部的力量,让他暂时变得不像一个人。
红眼握住还镶在左臂上的佩剑,没有向外拔,而是沿着切口的方向再度发力,于是,那半条手臂就在谭羽面前被狠狠的斩切下来,断口处飞溅喷涌的鲜血带着热气沾染到他的脸上,血色,夜色,火光,黄巾,这是那一夜谭羽所有的记忆,这一幕尤其刻骨铭心。
红眼举起剑,悬在他的头上,挥手间就要劈下。
完了,谭羽想,这次真的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