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卿怀,是在阳春三月,云来客栈又有大批货物要走镖,卿怀寻到了四海镖局,点名要风七七押镖。钱总镖头笑眯眯迎接债主,见卿怀没有索要欠款的意思,不由得开怀一笑。
三人坐在城西一间上等酒楼里吃饭,临窗摆着一盆矮脚桃花,开得极好。风七七道:“我这里学徒们刚刚上道,还得我日日监督着,不知道公子是什么业务,需要点名由我走镖?”
钱总镖头忙迎合:“是这个道理。如今四海镖局正缺人手,我还指望着七娘那里早出人才呢。公子若是方便,我这里另有一位曾镖头也是功夫顶好的人选。”
卿怀一脸严肃:“这单买卖是去永安洲玉隐城,有上一回的经历,在下还是希望能由辛姑娘亲自押镖。再说了,此次货物价值不菲,若是平安走下这趟镖,一万银子便算作是保费了。”
钱总镖头一愣,惊讶莫名:“哎呀,公子什么货物这般值钱,保费竟有一万两?”他一句话问完,才惊觉自己失态,慌忙咳嗽一声,端起桌上的茶盏喝了一口。
若是真押运好这一趟镖,四海镖局与卿怀就是两清,自此野村武馆与四海镖局盈利所得,就是风七七与他二一添作五对半分成。这么一算,当即觉得美好的生活正在朝他招手。
钱总镖头欢喜搁下茶盏,认真道:“既然公子货物如此贵重,自然是由七娘押镖最好。公子看什么时候有空,咱们好上门取货。”
卿怀点点头,望着风七七补充道:“明日夜间,有一批货物会从城外来,你带着人手出城迎接,清点好货物就直接上路吧。”风七七这几个月一直在忙碌自己的谋生之事,暂时没有刺杀潇阳王的打算。此刻闻言,不由抬头:“你交代之事……”
卿怀微微一笑,伸手替她斟一盏茶:“做大事自然要从长计议。不管是谁做什么事情,都应该思虑周到,谋划万全。你的心思,我都明白,不必多言。”
卿怀难得亲切,风七七不习惯地收回夹菜的手,倒是钱总镖头好似看明白了什么,端着茶盏别过脸摇头一笑。大概,小青年的这些弯弯绕绕,他这老人精早是看透了。
三个人吃好了饭菜,约定好上门拿货物清单、出城提货的具体事宜,便各自分开。卿怀独自一人乘坐马车离去,风七七往野村武馆去,钱总镖头往四海镖局照看生意。风七七走了几步,就听身后的钱总镖头扬声唤她:“七娘。”
风七七驻足回头,三月的街巷两旁,栽植着鲜丽的桃花,被半下午的日光一照,温暖热烈。她勾唇一笑:“总镖头还有交代?”
钱总镖头嘿嘿一笑,冲卿怀的方向努努嘴:“七娘,我看卿公子对你有些意思,你可不要装糊涂啊。”都是江湖走镖之人,没有寻常人家的礼仪羞涩之说,何况风七七就是个大龄孤女,钱总镖头说的大实话,倒没什么扭捏。
风七七目光一闪:“我从不装糊涂,只是我乃天煞孤星转世,嫁人这些事情,还不打算考虑。”钱总镖头一愣:“不会吧。”
风七七勾唇一笑,转身离去,不曾再与他胡言乱语。卿怀的心思,或许钱总镖头觉得有些什么。但风七七是个现代人,这么一点点儿意思,真不够看的。古时候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男人有这么一点儿意思,好似女人都该感恩戴德,屁颠屁颠跑上去投怀送抱了。
那么,现代社会的有意思是什么?绝不是三百五百的包,更不是三千五千的鞋,也不是介绍个白领工作,照顾个珠宝生意就算的。
男人不砸他个三五百万,送他个香车豪宅,似乎就算不上有意思。真爱是什么,早被灯红酒绿的靡靡夜色腐蚀了干净,留下满身铜臭的男女,戴着夸张的面具,讲着自己也不信的鬼话,眼睛盯着桌子底下的钞票,笑着跟对方谈感情。
风七七虽然没机会谈感情,但也早将男男女女谈感情的伎俩摸了透彻。一个人想要活得幸福自在,就该明白感情是个奢侈品,不是谁都可以拿的。风七七嗤笑一声,顺着河畔的青葱柳树,回去野村武馆。
真要说最近有什么事情让人觉得有意思?风七七倒觉得,那个帮她打断闹事恶奴手臂的人,才真是有点意思。至少,三个月过去了,没有一家武馆前来砸场子,没有一家地痞流氓前来找茬惹事。
满流火城的百姓都以为风七七背后有个大靠山,这大靠山连城西防务司的司务大人也开罪不起。风七七试着寻找背后这只手,却一无所获。不过,她好像从没有想过这个人有可能是潇阳王。
潇阳王是用来杀的,这是她跟卿怀的交易,不可撼动。第二日夜间,风七七带着镖师往城外接迎货物。野村武馆的大弟子何小文第一次跟着她走镖,心里既忐忑又兴奋。
“师父,我才练了三个月,要是碰到拦路抢劫的大盗,我真的行吗?”风七七扫他一眼:“走镖不是掐架,并不是武功高就能平安顺利。何况我教你的防身本事,用来走镖是足足够了。这一趟镖,你好好体会吧。”
何小文露出一副憨笑,点头道:“好勒。”众人出了城门,按时接到了卿怀的货物,仔细清点后,连夜往永安洲玉隐城去。倒不是卿怀的货物矜贵,实在是因为卿怀私下底对她讲,有人在玉隐城见到了风六郎,虽没看真切,到底也算是一条线索。
夤夜寂静,风七七乍然听闻消息,心头莫名一跳。大约,前世今生加起来,她都不曾拥有过亲情,忽然传来风六郎的消息,让她有些欣喜有些忐忑有些期盼有些黯然,最后幻化成迷茫地措手不及。
四海镖局的人奔出流火城地界,卿怀站在黑暗中的桃花树下,望着风七七飘摇的背影,微微一笑。夤夜寂静,流火城东面的流朱河畔,十里灯火辉煌。
临河的街道彩灯无数,妆点着朦胧夜色,照着那河中心一座小岛,影影绰绰,喧嚣若蓬莱仙境。通往小岛的红木吊桥上,行走着许多人。大多都是男人,一个个锦衣夜行,披金戴银,不用猜测就知道身家不薄。桥畔矗立着一座丈高的石碑,上书狷狂的“芜兰岛”三个字。
也不知这石碑是何材质,红里透着黑色,古朴又大气。芜兰岛,流火城第一名岛。不是因为它面积有多大,也不是因为它有多美丽富饶,更不是因为它上面出了多少高官富户,而是因为,芜兰岛上住着一个人。一个美人。
丝竹管弦靡靡奏起,流荡在彩灯无数的芜兰岛上。临水河畔,一水儿的曲折游廊,围着芜兰岛绕了整整一圈儿。游廊下皆是空的,人走在上头“咚咚”作响,像是在有节奏的击鼓。
衣香鬓影中,男女二三一行,三五一群,七八一桌,欣赏着春夜美景,品尝着春日美食,顺道做些香艳春事。这是芜兰岛,开放的大胆的事儿多了去,谁也不会在意,谁也不会诟病。相反,越是大胆、越是新奇、越是刺激的玩意儿,越是受这里的人们欢迎。
因为,这里是流火城最有名、最矜贵、最上等的妓馆。它不是官妓出处教坊司,所以恩客们尽可以恣意享受,纵情欢乐。它比教坊司的官妓更高档,所以美人更多,美酒更香,设施更完备,套餐更丰富。岛中央的恢弘楼宇,依照环状放射性的布局散落开去,一层一层,一圈一圈,秩序规整,四通八达。
但,能进入到芜兰岛中心楼宇的人,无疑是大夏国最尊贵的。此刻,芜兰岛中心主楼,门上飘逸潇洒的“芜兰”二字妖娆艳丽,似要乘风飞去。
大厅中央辉煌通透,四面墙壁上嵌着一百零八颗夜明珠,并未点灯。厅中寥寥几人,都是美艳的妓子,被柔和的夜明珠一照,愈发娇艳欲滴。可惜娇艳归娇艳,众妓子这会儿却无聊之极,七八个人凑成一桌,吵吵闹闹赌骰子。
今夜,主楼被人包场,外人不得擅入。大家乐得轻松,只时不时拿眼去瞧楼上,惦记着上头的吩咐。上头,却没有吩咐。二楼雅间,敞开的菱花窗正对流朱河,河上灯影重重,流水无声,夜风吹来,带着三月独特的温暖料峭。
妖冶邪魅的男人站在窗前,目光盯着黑暗中的某处,开口道:“既然来了,站在门口做什么?本王的地方还不会出现杀人越货的勾当,你就放心吧。”
半掩的雅间门被人推开,卿怀严肃着一张脸走进来,站在紫檀木桌前,瞧着提前准备好的冷盘,朗声笑道:“潇阳王果然出手阔绰,连雪荣国最上等的雪参也能凉拌了吃。”
雪荣国,一听名字就知道跟雪有关。他们的特产也跟雪有关,不过是雪参、雪莲、雪狐三宝。
潇阳王挂在衣帽架上的披风,是雪荣国万米雪山上生活的一种雪狐皮所制,这样一件曳地的款式,价值不下一万金。他摆在窗前水晶碗中的晶莹雪莲,是万米雪山峭壁上的神物,相传一万里只开一株,一百年只开一次,开一次只开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后,这株雪光四射的花朵就要凋谢。而此刻,它开得正艳。紫檀木圆桌上,摆着几只冷盘,雪参毫不起眼的占据着一个位子。
若不是卿怀见多识广,恐怕只会把它当做普通的食物。潇阳王冷冷回头,直视卿怀闪着精光的眼睛,邪魅道:“雪参凉拌了吃挺好,七儿就很喜欢。”
卿怀一怔,严肃的脸上增了三分冷笑,得意道:“可惜,你纵有无价宝,却难求七娘的一颗真心。她此刻,满心满意都是本太子的关爱,满心满意都是如何杀了你,满心满意都是寻找她死去的爹。她的爹,是你亲手杀死,你不要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