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
房间很小，大家只能站着。我站在铁栅栏边，思考着如何回答警察的问题。我想，打死也不能承认自己是逃犯，就报弟弟的名字好了。只说自己刚来，想找工作，但身份证和钱包一起让人偷了，只好在广场过夜。我比弟弟大四岁，但现在我这样子，又黑又瘦的，看上去老十岁都不止。但我想，身份证上的照片也是好几年前照的，肯定也不会太清楚，只要我一口咬定弟弟的名字，他也拿我没办法。过了会儿我又想，监狱会不会把通缉令发到这里来？他们会不会比对通缉令？如果那样，我就又得回到监狱了。但我对自己说，一定要当英雄，就算监狱把通缉令发过来了，我也不承认，我今晚只认定弟弟一个名字。
大概其他几位有的问过话了，有的情况复杂，一时半会儿问不清楚，总之，没多大一会儿，就来了两个人把我叫过去提审。
果然，他们直接问我的身份。我就报出弟弟的名字，什么家庭地址，年龄，家庭成员等等都是真的，我就等着他们查证弟弟的身份后放了我。
他们又问我什么时候来的，来这里干什么，在这里认识什么人等等，除没有告诉他们我是扒火车来的外，其他的我都说了真话，我不想撒无谓的谎。我坚信，没有做事，他们拿我没办法。
提审完后，他们又把我关进那间小房间。我说我也没有犯法，凭什么要把我关在这里？一个穿便衣的人就过来恶恨恨的吼了我一顿，我听不清他说的什么，但我知道，他是在警告我别大喊大叫。我想也是的，如果大喊大叫能出去，这里每个人都会这样做的。再看看其他几个，他们要么耷拉着脑袋，要么急得直打转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但只要人家没做犯法的事，你凭什么把人家抓起来？你以为你是法西斯啊。我满肚子委屈，却无可奈何。
天亮了，也没人管我们吃喝，就连有人要上厕所他们也要定时开门，听到有人要上厕所的叫声，房间里出来一个人，大声说：“没到时间，忍一忍。”
妈的，真拿老子们当犯人了。剩下的时间里，大家都无话可说，警察也不来找我们，我们也懒得再喊叫了。就是关到小房子里的人，多半也不认识，除偶尔有人发几句牢骚外，更没有什么话说。当然，也有吹牛的，说什么马上就有人来领他出去，但我进来都十几个小时了，也没见哪个被人领出去。
可能是一年又一年，一天又一天留下来的惯例吧，由于房间太小，大家不能同时坐下，就视剩余空间的大小决定一次一个或几个人坐下休息，其他人分批轮换。具体次序好像由最先进来的或最有权威的人确定。这办法好，总比大家一直傻站着强。眼看都到了中饭的时间了，大家连早饭都没吃，这中间除又关进来两个人，提走三个外，警察屁都没放一个。
也不知那提走的三个人是被释放了，还是转移到别的地方了。都说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我现在也说不清了。是的，我是逃犯，但我不是因为逃犯而被抓进来的，你们就这样没凭没据的把我抓了，还不给个说法，这算哪回事嘛。
开饭了。一个五十来岁的人挑了两只小桶过来，一人发一只铝碗，一把勺子，又给每人打半碗饭，半瓢腌菜，这就是中饭了。大家肚子早已饿得咕咕叫，也顾不得那么多，端过碗就狼吞虎咽起来。没多大功夫，所有人都吃得干干净净，看看地下，连个饭粒都没有。妈的，原来说监狱黑，这里比监狱更黑。我心想。
又过了一两个钟头，终于来了个警察，递进一张纸和一支笔，对我们大家说，谁家里有人，或有朋友在市内，就把姓名地址写出来，让他们来保释，领你们出去。
面对警察递过来的纸和笔，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迟疑了一会儿，陆续有三四个人填上了自己的亲人或朋友姓名地址。拿过交上去的纸后，警察让继续等着，他们想办法通知人家。如果人家愿意领，你们就能出去；如果人家不愿意领，那你们还得换个地方待着。
我当然没有人可写，我在这里举目无亲。即使有，我也不能写，我不能让熟人知道我的去向，那样太危险了。我宁愿就这样不明不白的被关几天，也不愿一事无成的回到监狱。
下午，填写了表格的人中，有两个被人领了出去，另外几个还和我们一起待着。听说，警察抓我们，是因为我们没有身份证，没有身份证的人就是盲流，没法证明自己的清白。按规定，他们可以把我们关押24小时，24小时之内，如果没有发现我人违法犯罪的证据，而且有人来保释，在交了保释金后，我们就能离开这里。
“什么狗屁保释金？还不是变着法子捞钱？交了钱，你就是好人了，就自由了，没交钱了，就把你转移到收容所强制劳动去。”一位年纪稍大些的人显然经历过这种事，看见有人出去，他愤愤不平的说道。
“还要到收容所里强制劳动？那不跟犯人一样？”
“我们又没犯法，凭什么把我们当犯人？”
大家七嘴八舌的小声交谈着，我的心里打翻了五味瓶，真他娘的滑稽，自己费了老大的劲，才从那么远的监狱跑到这里，谁知等待我的还是像犯人一样的生活。整个下午，我都在一种前所未有的憋屈情绪中度过，我不想和任何人说话，也没有任何话想说，脑子总像在考虑什么大问题，却什么都没有考虑，几乎一片空白。在这样的等待中，我熬到了晚上，又熬到了天亮。夜里，又有几个人被关了进来，看样子，他们都是和我一样的倒霉蛋。其中一个一进来就哭，哭得大家都心烦，就吼他，不光警察吼，小房间里的人也吼，有人还动手给了他几拳头。我也烦他，但我没有打，我认为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动拳脚？
三十四
警察一上班，就开了铁栅栏，把已经关了24小时的人一个个叫出去，我们知道，这是要给我们换地方了，反正没了自由，换个地方总好过关在这鸽子笼里，我想。
一共八个人，我们排成一排，依次从后门上了一辆囚车。警察从外面把门锁上后，车就开动了。随着警笛的鸣叫，警灯的闪烁，我的心也越来越沉重了，头一次被警察抓住时，我都没有享受过这种待遇，现在算是补上了一课。透过窗户，我们都紧紧地盯着外面的世界，街上行人如织，大家都忙着各自的事情，没有人在意会有一群人这么不明不白的被抓住，被送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去做苦力。
很快，囚车出了市区，又过一会儿，就来到山里，外面的路越来越窄，越来越不平，车便越来越颠簸。但司机似乎没有在意后车厢里的人，我们挤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原本没有一点回旋的余地，经过这一颠簸，更是东倒西歪，大家不是你撞着了我，就是我倒了你身上，更有两个人头撞在铁栏杆上，马上就起了一个大包。没过多久，一个大个子就开始晕车，呕吐，先是把昨天晚上吃的那些饭全吐出来了，再就是吐出一地的黄水，继而像死猪一样，瘫倒在车厢里，倒在自己吐出的污物上。车内的气味立即变得十分恶心，我从来不晕车，但我也有想吐的感觉，我便强忍着，尽量坐直身子，把目光移到别处，一口一口地往下咽唾液。
后车厢和驾驶室之间是隔离的，司机和押车的警察当然不知道后面的情况，他们继续快速行进着，让车像跳舞一样颠簸在山间小路上。
终于有人忍不住了，就壮着胆子用力拍打车厢与驾驶室之间的隔板。车停下了，隔板中间的一个小窗户被打开了，一个押车的警察把脸转过来，大声问了句怎么了，那人说有人晕车，请求开慢点。警察也不回答，便把小窗关了。车继续往前走，但速度好像慢了下来。
经过大约一个多小时的颠簸，囚车在一个山凹凹里停了下来。警察把门打开，站在外面点名。只有点到名的才让下车，没点到的都先等着。有个瘦子等不及了，就自己跳下车，结果当场挨了一顿警棍，挨完打后，他被命令再次上车，等待点名再下来。点到柴国兴时，没人答应。大家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估计就是那个瘫倒在车厢里的晕车者。便告诉警察说晕车了，警察让两个人把他架下车。
在门外排好队后，来了两个人，估计也是和我们一样的被收容人员，在警察的监视下，对我们进行搜身。搜完身后，又把我们引到院子里。这是一个建在山凹凹里的小院子，也有围墙，但围墙没有监狱那么高，我目测了一下，那高度充其量也不会超过三米五。小院除进门处有一栋兼作门楼的三层小楼外，里面只有三排平房，每排七八间。我们来到第三排靠最里边的一间。进门后，感觉房间里一片黑暗，过了几分钟，才慢慢看清里面的一切，原来房间尽管一面墙上有两个窗户，但窗户太小，里面光线不足，更重要的是，房间的墙壁没有刷石灰，还是红砖做的毛坯，所以显得更暗。这是一间大约四十个平方的房子，里面除摆放着两排上下铺的床外，什么也没有。看样子，这里已经信着十多个人，连同我们，就超过二十个了。房间中间有一些既像箱子，又像凳子的东西，还有背带。我知道，这是行李箱，和监狱里一样，里面装的是犯人的生活用品，关起箱子也可以当作板凳用的。我对这种环境太熟悉了，从初中到高中，我都住校，后来在监狱里，住的都是这种宿舍。不同的是，除房间门口处放着一只便桶外，监狱和这里的条件比上学时都要好，这也是我为什么更适应监狱生活，而多数人不适应的原因。现在这只便桶的骚臭味还不算大，可能是没人住，一旦有人住进来，那味道就够我们闻的了。
给我们搜身的人把我们引到房间里，又给我们分了床铺，我睡下铺靠窗户的床。放下各自的衣物后，他让我们再次排队，跟在后面的那个穿着警服，但没有佩带警察标志的家伙便过来给我们训话。
“这是甫山市收容所，从今天开始，你们就被收容了。时间是三个月，三个月内，如果你们有亲人或朋友来认领，可以提前出去。”他用目光扫视了我们一遍，继续说，“我姓朱，是你们的直接领导，你们就叫我朱组长好了。你们的任务是白天上山采石头，晚上接受法制教育。不要想歪心思，这里有武警站岗，也有警犬，如果你们想逃跑，武警战士可以当场击毙，警犬也可以当场把你们给咬伤。再说，三个月时间也不长，犯不着冒这样的险。三个月内，你们干活挣的钱归你们，除开你们的生活费外，多余的就是你们的路费了。三个月后，如果还没有人来接，政府会用这笔钱给你们买车票，并派人把你们送上车，监督你们回原籍。”
他的话一说完，就让我们列队出了小院子，又把我们带到半山腰一个石头矿里。我们的任务就是把炸好的石头碎成石屑。
矿里有一两百人在劳动，看见我们走过来，他们纷纷放下手中的活，站直身子看着。也有人对着我们说些玩笑话，也有人拿我们开心的，直到警察对着他们一通吼，他们才继续干他们的活。
一来到石头矿，我就想起和爹一起碎石头的情景，心里立即涌出一片悲伤来。从爹走后，我再也没踏进石头矿一步，即使后来家里再困难，我也没有去碎过石头，娘也没去。我受不了爹离去的那幅情景在我脑子里再现。如今，我却被迫再次来到了这样的环境里，也许是因为时间隔了那么久，也许是因为这里是沿海经济发达些，这里比我们村当年的石头矿唯一进步的是，不再靠人手工锤石头了。这里有碎石机，只要人把石头搬到运输皮带上，其他的事碎石机就能完成。当然，太大的石头还是要人工把它变成较小的石头，但不管怎么说，人的劳动强度还是小多了。
大家尽管都很反感，但还是顺从地按要求去做事情，只有我还直愣愣地站在那里想心事。一个警察远远的就吼了起来。警察一吼，那个给我们搜身，给我们分床的家伙就跑过来，嘴里爹啊妈的就叫了起来。看样子，如果我再不动，就要挨打了。我不想挨打，更不想跟他们计较，就拿起工具跟着其他人搬石头去了。
但我无论如何也打不起精神来，我越不愿想爹的事，爹走前那一幕越在我的脑子里显现。我分明看见爹就在眼前，正一步步走近哑炮，当他走到离哑炮两步远的时候，哑炮响了，爹也随着响声飞上了天。他在空中划了一个巨大的弧线，那弧线从此定格在我脑子里，十几年来，再也挥之不去。也许这就叫刻骨铭心吧，我时常想。往常只是想，而且多半是夜里躺在床上想。现在不同了，现在正身处石头矿，就是睁着眼睛，我都像看见爹划的那道弧线就在头顶一样，当我低着头时，我感觉那弧线随时都有可能砸到我身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