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一
尽管这是一个小站，但客运货运全都有。我先看了看客运，发现到西南地区的车不多，一天只有一趟车，晚上十点到贵州省柳塘市的。货运的车还多些，一天有三趟，分别到三个不同的地方。客车少，货车多，我能不能找到司机，让他把我捎带过去？只要多给点钱，我想他不会拒绝的，现在这世道，谁会和钱过不去？
我觉得这办法不错。行不行，先试试再说。我找了个僻静的地方，数了数钱，有一千三百块。足够了，我对自己说。于是我到站外买了几包好烟，来到车站货运出口，拿出一包往保安手里一塞，就向他打听起情况来。
保安起初推托了一会儿，说什么也不肯要烟。我反复声明，不会麻烦他什么事情，只是打听点情况，他才把烟放进口袋。从他那里，我知道一般货运火车到这里都停不了多长时间，有时三分钟，有时五分钟，如果这里有货上车，停的时间就长一些。那也是先在这里把车装好，货运火车来了，往上一挂就走的。
“你打听这个干嘛？”说了一会儿，他突然问我。
“也没别的事，就是我在这里做点小生意，有时有点货要带出去，想图个方便。”我笑着回答。
“啊，我知道了。你也是想带私货的吧。你有多少？是经常还是一次性的，只要你出钱，我都可以帮你想办法。”保安的工资低，看来靠山吃山，各行各业都有点灰色收入。
“当然是经常的，但现在还没有正常生产，我就是想先把路走通。”
“你什么货，每次走多少？货没问题，是合法的吧？”
“当然没问题，我做正经生意的，谁愿意跟自己过不去？到时候你可以检查的，都是些汽车配件，当地生产的。因为我的生意小，每次货不多，托运什么的麻烦，专人送又太贵。这不是图个便宜，图个省事吗？”我连忙解释。
“这世道，做什么事都不能做犯法的事，人不能把一生的饭一口吃了。”
“那是那是，如果不嫌弃，今后就交个朋友。”我说，“走货是跟司机直接接触，还是跟管事的接触好？”
“都行，鱼有鱼路，虾有虾路，就看你走多少货，要怎么个走法。”
边聊边恭维保安一阵子后，看看货运火车差不多要到了，我跟他说想进去看看，他关照了一句速去速回后，就让我进去了。
我在站台转悠了一会儿，看见有人往几列空车厢上装货，一打听，知道是往南方运的。这样聊着闲话，就见一列火车进站了。
问清这是到柳塘的火车后，我往前跑到火车头将要停住的地方。见火车一停稳，司机走下车，我连忙迎上去，先往司机手里塞一包烟，接着说家里有急事，请他把我带到柳塘，还不等他答话，我连忙把事先准备好的五百块钱偷偷塞进他的口袋里。见他面露难色，我又说决不给他添麻烦，实在没地方，我就在驾驶室，陪他说说话。
“这是犯纪律的，看你确实有难事，我就帮帮你吧。上去后，如果有人问，你就说是我表弟，我叫刘学军。你叫什么？”
“我叫赵东海，柳塘人，早年出来混生活，现在口音都变了。”听他问我叫什么，我一楞，连忙随口编了几句瞎话。
上车后，刘学军直接把我送到他的床铺上。这是节司乘人员专用车厢，几十张床大部都空着。车开动后，我来到餐车好好吃了顿饭，再回到刘学军的床铺上美美地睡上一觉。
这是我不知道多长时间以来吃的一餐正经饭，睡的一个正经觉，我觉得利用这办法逃亡，简直是过的神仙般的日子。真是猪脑袋，原来怎么就没想到这一手？非得吃尽了苦头才想得出好办法。躺在床上，随着火车有节奏的吭哧吭哧声，我想到了陈天才，想到了柴国兴，不知他俩现在的日子是怎么过的，吃过我这多苦没有，现在有我享福吗？人在幸福的时候，很容易想起一起落难的朋友的。可惜的是，现在没法联系上他们，不光没法帮他们，就是我现在的好日子也没法让他们知道，这是不是可以叫锦衣夜行？
美美的睡一觉，醒来后，火车就到了柳塘。走出车站，我明显感觉这地方比我原先到过的大城市冷清一些，街上的车也少，人也少，但感觉环境还不错，尤其是空气不像其他城市那样灰蒙蒙的。这大概就是西南地区的特色吧，经济发展滞后一些，环境相应也好些。
但这些与我无关，我既不是来度假，也不是来做生意的，我是来逃亡的。逃亡就要有逃亡的样子，首先得找到合适的生存处所，再找到可以活命的经济来源。经过昨晚的乘车，我反思了过去几年来的逃亡方式，那一连串的挫折，肯定与方法和途径不当有关。世上事，就像当年在教室里做数学题一样，再难的题，也是有解的，所谓没有解，那是你书没有读好，没有找到解题的思路而已。只要你找到了正确的思路，难题就不难了。就像昨晚的乘车，如果不是思想对头，还是用两年前的办法，现在还不知在哪个角落里为偷摩托而着急呢。
再说偷摩托，好歹我也学了一阵子技术，真正用上来的，也就是偷几辆摩托。这东西来钱是快，但麻烦也多，又容易露马脚。现在也要换换思路，想点别的辙。
走在大街上，我反思着过去，顺便来到一家早点店，要了碗猪大肠和猪血一起下的面条，又要了几块干子，美美地吃了一顿。吃完后才知道，这面叫肠旺面，干子叫恋爱豆腐果。这名字有意思，又是旺，又是爱的，给我带来了一个好兆头。
从早餐店出来，我心情大好。现在口袋里还有点钱，也没有生存的问题，我打算在街上好好逛逛，熟悉熟悉环境和情况。
这城市建在山上，出门不是上坡就是下坡，人们的生活节奏也慢，现在已经八九点钟了，还有不少人聚集在路边的树下，或房子里打牌下棋什么的，老人就不说了，好多和我一样年纪的男女也参与其中。
这真是一个悠闲的地方，适合养老。
我漫无目的的溜达着，突发奇想，要是在这里找到一个正经工作就好了。这地方，天高皇帝远，有了正经工作，谁还会整天拿我不得了？
这是我逃亡以来，头一次产生这种奇妙的想法。一个逃犯居然想找份正经工作，如果不是现在换了思维方式，放在前天，我自己都觉得是天方夜谭。
仔细一想，凡是好的思路哪一个不是出人意料的？远的不说，就说昨晚乘火车的事吧，世上事，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的。与其这样漫无目的的乱逛，不如带着目的找事做。什么样的工作适合我？当然，正经的单位是不大可能了，我得找一个人家不太愿意干，而不得不要人干的活，比如建筑工地挑灰桶，搬砖什么的。只要把身份问题糊弄好了，这事就有眉目。
我边想边走，不觉来到了一个十字路口，见马路中间的窨井口处集聚着几个清理下水道的人，就走过去问他们需不需要人。几个人转头看了我一眼，一个领头模样的人问我是哪里来的，为什么想干这个，我现编了几句瞎话，说我叫赵东海，是从农村出来，没有别的手艺，只要能挣钱，脏活苦活无所谓。
“我们这个队不要人，但三队差人。这样吧，晚上你到左家路171号找我，我给你介绍介绍。我姓黄，你就叫我黄队长吧。”
好嘞，谢过黄队长，恨不得现在就跟他一起下到阴沟里去。
“不用不用，你什么也没有，下去也干不了活。还是晚上去找我吧。”
七十二
谢过了他，我心情更好。走在街上，我似乎觉得这城市就是我的城市，就是我的家，一种当了主人的感觉止不住地往头脑里涌。看到人，我都能不自觉地对着人家笑。左家路171号，我得把这地方找到。问了好几次路，走了差不多两小时，我终于来到了左家路171号。
左家路是一条很偏僻的小巷，171号是一个独立的小院子。现在门上挂着把锁，我想到四周转转，却发现背面都让房子给封死了，没有路。
不能转就不转了吧，我就在附近转转，反正将来就要在这里做事了，把周围搞清楚也是很必要的。于是，围着左家路，我把所有的大街小巷全转了一遍。我不知道这地方是不是能提供住宿，如果不能，我还得找地方住。如果那样，我就得在附近租房子，于是，在转的同时，我还有意识地向一些老头老太太打听租房子的事情。老头老太太都很热情，没房子租的给我指点方向；有房子租的，恨不得当即带我去看房子。问了一圈，我大概有了个数，一般的民房，一间的月租金也就是一百块钱之内，有五十六十的，能开口要到一百的，都是好房子。就是五十的，也有卫生间厨房可以共用。
看看到了中午，我又在街边来了碗花溪牛肉粉。这地方的小吃真不错，不光口感好，品种也多。我刚说了句不错，就把小吃店老板的话匣子打开了，他滔滔不绝地向我介绍起本地的小吃来了。
下午没事，我想到汽车站去看看，我得把这些都搞清楚，毕竟我是逃犯，万一有个什么情况，我也好以最快的速度作出反应，包括以最快的速度离开这里。还是步行，以这种方式最能在最短的时间内熟悉情况的。好在这城市不算大，长途汽车站又好问，不到一小时，我就到了。
还是在售票厅里研究地图，顺便记清楚到周边和长途的车多不多，大概都有些什么地方。对文科出来的我来说，记住这些很容易，在这里逗留了个把小时，我就有了数。
走了一天的路，从车站出来，我乘公汽到周边几个大商场、自由市场转了转，摸清了方向。看看到了五点，我就往左家路171号而来。
刚好黄队长回来了。他一见到我，就把我往里边引，我忙摸出包烟塞到他手里。他边往里走，边扯开大嗓门喊：“小李子！我给你找了个人来，快出来。”
从另一间房子里应声出来一个瘦高个，年龄看上去跟黄队长差不多。他边往外走边嚷：“你儿的，这是哪回事？还能替我做件好事？”
不等瘦高个走近，黄队长就把我往他面前一推，一边介绍：“赵东海，农村人，你看咋样？”接着又回过头来向我介绍：“这是三队队长李作柱，你就喊李队长。”
“李队长好！”我边问好，边弯腰点了一下头。
“你是哪里人？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干这个，我们这活，可不是一般人能干的？”
“我是江北省人，跟着几个老乡出来打工，可我在车站和他们错过了车。现在他们都走了，我光身一人，连行李、身份证都被他们带走了。没办法，我只好在这里找个事先做着，养活自己，回头再想办法和他们联系。”
“这么说，你连身份证都没有，我怎么相信你说的话？”
“哎呀你就是好扯蛋，一个掏阴沟的，哪来那么多讲究？你让人先做着吧，回头人家跟家里联系，再把身份证拿来不就得了？”黄队长在一旁帮我打圆场。
“那行吧，你就过来。你有住的地方没有？”李队长迟疑了一下，终于答应了。
“还是扯蛋，人家什么也没有，在哪儿住？还不得跟你们一块儿住？”黄队长又帮我。
我感激地朝黄队长点点头，就跟着李队长来到里屋。
这是一个套间，一个大门进来后，里面有三间房。除第一间放着几张桌子外，里边两间都是床。看来，他们是集中住宿的。
“你就住这张床吧。”李队长把我带到最里边的一间房，指着一张床的下铺对我说，“生活用品都有吧？”
“有，有。我身上还有点钱，马上就去买。”我连忙应答着。
“你先住下，明天就跟着出工。现在人手紧张，活儿干不完。”他边吩咐，边喊来一个跟他一样瘦，但比他要矮好多的人说，“小刘，这是新来的小赵，你发套工作服给他。”
李队长走后，那个小刘也出去了。房间里还有三个人，都向着我问长问短。
从他们的话里，我知道他们的单位叫柳塘市中城区市政工程公司地下管道清淤工程队。说是市政公司，其实所有下阴沟的全是临时工，他们全是来自各地的农民。
“全是临时工？那这单位就没有正式工吗？”我觉得奇怪。
“正式工坐办公室，谁会干这活？”
“人家正式工干的活，能有你的份？现在的工作多难找，哪有像你这样，随便走到大街上就找到工作的？还不是没人干，又不得不找人干吗？”
“扯这干吗？咱们农村人，没有这活还在这城市待不下去了呢。你管人家愿意干不愿意干，反正只要你自己愿意干就行了。”
“那队长也是临时工？”
“他是合同工，也是临时的，但签了合同，比我们的身份硬些。”
我的脑子里从来没有关于工人身份的这么复杂的概念。原来我只知道这世上人分干部、工人与农民，没想到同在一起干活的人，身份还有这么复杂的区别。
“你慢慢干着就知道了，这里面名堂多了。”
好吧，慢慢干就慢慢干吧，我也不想知道太多这些问题。我只要有个合法的居住地，有份能说出口的工作就行了，至于其他的，还不是我该关心的。现在的问题是，得赶紧想个法子，把身份证问题解决了，最起码，也得有个合适的借口搪塞过去。这个问题，不光是现在的问题，也许是整个逃亡生涯中都必须解决的问题。没有合法的身份，或合适的借口，什么都是虚的。刚才的借口只能搪塞一时，时间长了终归靠不住的。
带着这块心病，我外出买回了生活用品，洗了澡后就上床。
第二天一早，我就跟着他们出工了。对地下水道，我是熟悉的，当初为了逃出监狱，我和陈天才几次下到地下水道里，那气味实在不是人闻的，为这个，我还自己动手做了个简易防毒面具。现在，我天天都要在地下水道里生活了，他们说这里劳保不行，我觉得还不错，这装备，比我们当年强多了。
只是现在不像当年，当年每次只干不到半小时，现在却是一干一上午，或是一下午，这气味就够人受的了。头一天上午下来，我就觉得恶心，看着他们大口大口地吃饭，我一点食欲也没有。他们说这是正常的，每个人都有这个经历，我不吃饭，也没有人来关心一下。当年在监狱里，每到这个时候，时迁就会过来问长问短，有时还会变着法子给我弄碗面条什么的。现在不行了，我甚至怀念起监狱生活，想起时迁，陈天才和刘刚他们。要是和他们在一起干这个活，那该多好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