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阳小城里,萌芽有条不紊地生长;达拉维奇海滨下,有人也耐不住寂寞。“蛇雕”归顺地来到海滨地下圣殿前,任凭黯金色的风暴将之吞没。
“殿下。”“蛇雕”并非禽类,而是一个货真价实的清秀少年,相貌多几分腻味,少几分又落入凡尘,难说养眼,至少很是顺眼。这便是“杂种优势”了。
他单膝跪地,右手握拳于胸。面前人一身黑色劲装、金色勋饰、金色坎肩,慵懒地侧卧在梧火风格的玫红王座。双腿随意交叠,手指轻抚书页,容色间嚣张、狂妄,可声音却是让人误会的正派少年音。虽然……带着戏谑笑意:“莫要叫本少殿下。”
“蛇雕”没有起身,朝夕相处,这个人如何顽劣,他看在眼里,寒在心底。
“称本少……陛下。”果然,他极为自然地嘲弄一笑。
石英柱中间的玻璃板前后,属于亡灵一类的紫光和水波波动着,探照灯在虚假的海底打开,未长成食人魔的黄鳍鲨摆动着尾巴,恍若精致的玩物。
没人敢忽略它们。动物,野生动物,野生食肉动物。只有冈底瓦纳大陆或艾德里亚大陆的水土,才能养出。
如今这两片大陆,是变异体的天下。
他的嚣张,并非没有道理,不过是为人懒得隐蔽的风格。
“有结果了?”疑问句,陈述语气。
“是。变异体佯攻锋临城,本以为是支开骑士团的阳谋,又或者拿梧火国教梵音图开刀立威。没想到真如……陛下所说,对达拉维奇那头的,也是幌子。也许是为了制止商朝,江铱本部已经遭受袭击。”不轻不重的拍马。
他顿了一下,继续往下讲:“现在赢面相对要大的,就剩下北部艾德里亚古陆的变异体南下袭击卡塔玛国,和南部冈底瓦纳古陆北上德雷尼国,清晰可辨了。”
“老头子不会看不出来?”那人抬抬下巴示意他往下。
“空笙秋自然明白,他一向主张人类联合,不愿放过这个拉拢的机会。
“可惜‘修罗’……他的‘好弟弟’更明白。”
“牵住了?”
“牵住了。商易王朝支援梧火,全军覆没于梧火手下。陛下觉得,当今皇帝倒台、百姓翻天的商朝,会如何?”叫得分外顺口,却私自隐瞒了部分消息,隐瞒了商朝蓄势待发的,他的“退路”。
“梵音图没动作?”懒得回答答案明了的问题。
“圣女在商朝。”
“她要做什么?”那人皱眉,“算了,她没野心,撑死干不出大事。天有命于她想必因此,真是可惜。”没半分可惜的意思。
那人带出了这个话题,把书摊在一边,直起身来:“我猜,冈底瓦纳对德雷尼。”若是艾德里亚古陆的变异体有所变动,必然威胁达拉维奇骑士团偏北的首府和联盟总部,谁都不会坐视不管。
而南方这一条途径两厢有利,达拉维奇极可能坐山观虎斗——人类,从来没有停下勾心斗角,也没有妨碍对外的锋芒。
以他的性格向来只选几率大的选项,用确凿的语气说。所料为实,就像从来都未曾犹豫胜负;为虚,则极损名誉。
“所以,梧火要对达拉维奇。”
“其他的事,你就把我派人送去给你的分析仔细看看,自己斟酌。没写的部分,自有我在。”
“陛下……”“蛇雕”也是十分清醒的人,不禁对自己听到这句话后的推论失笑,“陛下这是要空笙秋前后不是人啊。”
“漏了一点。跟我这么久你也没多大长进?你看达拉维奇,新建骑士团比他们前辈差远了,还不趁此机会做些大动作?”那人显然还是对他有所反应而感到满意的,示意他上前,“真正的敌人尚且连影子都摸不着,‘收割者’需要抓紧时间站到太阳底下了。否则以现在的名声,哪天两眼一抹黑,死都不知道怎么死,还让天下人拍手称快。
那人说完,意犹未尽。最终停下,提起另一件事:“你的阴阳印,先还了吧。”
“蛇雕”听见最后一句淡淡的话,心下暗道不好。今日这个人对他太过毫无保留,早该察觉不对。可阴阳印在身,他一来可以动用那人的能力,招来亡灵大军;二来生死就掐在那人手里。死士走狗之流,总不至于也要除之后快吧?收阴阳令岂不是……
他打了个寒噤,机敏如他竟一时毫无对策,只能依那人的意思上前,分外顺从。赌会不会是自己想多。
“你还是如此,总是如此!”那人早就坐起,等他一到跟前,就被轻轻一拳推开,“我还以为,这世间有我信得过的人,有我视为知己的人!”
“你是不是又要觉得,我想害你了?”
难道不是吗?“蛇雕”怔怔地点头。面对这个人,已经被察觉了就不能瞒下去。
“第一次见面我不就说过了吗?”表情神色,真诚痛苦。
第一次见面?他感觉有一股寒流悄悄地融入自己身体,看来是在取阴阳印。
……
“我打死你个臭扒手!”
第一次见面时,自己鼻青脸肿,打碎的牙往肚里咽,打人者还是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似乎是要把生活的所有苦累都怪罪到他身上。
谁料经过的华车上有个纨绔子弟来了兴致,谁料他一开口就是动别人命运:“喂,过来。”
“……啊?”
“听见没,殿下叫你过来!”
马车?不多见。看来是特殊爱好。他点头哈腰地应是,钻进了帘里,抬头见一身金的人,那张脸煞是漂亮,自己的脸也遭妒忌,可还是万万比不上。
他坐得不自在,恐一身破烂碍了别人的眼,心道这哪家少爷为了扮大好人顺手拉自己一把?颇有自知之明地表达感激涕零,连声做牛做马。
他活到现在手脚不缺,全靠机灵。
哪知那个人这下真不自在了:“你不会笑吗?”奇怪的问题。
真不会,比哭还难看。
不然犯不着哭。
人家大少爷不想理他了,他总不能心安理得地舒服自在,以为自己什么人?
说着涌泉相报云云就往车下跳。
有人抓住了这身破烂,一脸怒意:“想死?”这人神情看不出所以然,真有几分杀气,他从未想过是出于关心一类。
“蛇雕”华丽丽地误会了,以为少爷喜怒无常,正好自己运气不好撞上,要被“为民除害”。
锦衣少年一愣,大笑:“你什么表情?以为我要害你?”
以为你要杀我。
“我真要害你一万条命都不够你死!”也对。他这么想,没敢说出口,否则就是顶撞。
“又没好处捞,你凭什么觉得本少有这闲工夫?”是,我不够资格。他腹诽,倒没什么异议。
但是这个人看表情就知道自己想什么?他突然发现。
自己不至于喜怒形于色吧?
万万不能得罪。于是他这么下定义,没带什么感情。两者身份天差地别不说,光是一眼被看透,就让人敬而远之。
其实就算没人救他也死不了,围观那么多人,以他这么机灵还能没计策?
他不会傻乎乎地觉得此恩可以不报,自己觉得,对方可不一定。但报归报,这个人必须敬而远之。
一敬,敬了十多年,度过了那段天翻地覆。
他现在才想起,那个少年当时还只是个一心行走江湖、快意恩仇的“殿下”罢了,如何不是真心?
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阴阳印。
阴阳印在他体内被加固了。
他略一弯身,三分狼狈地告退,在胸前紧握的右拳微微颤抖。
却不知他退下之后,那人重新躺下,水壁边紫光荡漾:
假如不找借口,贸然直接加深印记,他会怀疑吧?
而且,没动感情可不行。
没动感情,怎么舍身忘死呢?那人轻翻书页。蛇雕,你真是忘性大,还要人提醒提醒。
他没要他马上接受,那是痴人说梦。有个种子,就足够了。
半真半假,才最唬人。
虽然他自己也不知道,哪句是真,哪句是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