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萧程走出J城的那个小火车站时,天色已近黄昏。
我一手拎着包,一手去绾头发,从S市到我们这个小城的火车本来就少,加上年关将近,那火车整个儿被塞成了一个密封罐头,就算有座位,上下车的时候仍避不了被挤得人仰马翻,几缕头发已经从发夹里溜了出来。
“别弄了,这样好看。”萧程大包袱小行李的拎了一堆,仍频频回顾,怕我在人潮中给弄丢了,真把自己当家长了?
“好看个鬼啊,我直接拿个破碗蹲在这儿,绝对有人给我扔钱你信不信?”我咬住发夹,腾出手来拢头发,一边还坚持着含糊不清地和他斗嘴。
这时有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叫我:“成雅!成雅!”
我吃惊地循声望去,哎!老头儿,告诉过你别来接的。但双脚已经抑制不住地带我飞奔过去,把包往对方手里一塞,眼神和声音立刻都轻狂任性得不像话:“累死了,帮我拿。”
对方接过包,拍拍我:“傻丫头,瘦了!”
“现在才知道,成雅成雅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陌生人呢,你就不知道对你女儿叫点儿昵称,好听的?”我不管不顾地拉着他的胳膊扭来扭去,完全不顾形象,只觉得对眼前这个两鬓斑白的老头儿有怎么都撒不完的娇。
“哎哎哎,手松开,注意影响!”老头儿其实乐极了,都见牙不见眼了,还要故作姿态来拍我的手。
“你老婆呢?”我才不肯松呢。
“没规矩!你妈在家给你烧菜呢!”
“有什么?”
“都是你爱吃的,煨了个鸡汤,我今天去买了新鲜的木耳,炖出来……”他乐呵呵地看着我口水都要滴下来的模样,“对了,把萧程也带去吧,给他家里打个电话。”
我才想起来,回头看他,正微笑着站在我们一米开外,一只手揉捏着另一只手腕。
“萧程啊,辛苦啦,这是我们成雅的东西吧?……真够重的,成雅,你怎么让萧程一路这么给你提回来的?太不懂事了。”
“成叔叔,没事没事,都是自己人。这是您叫的车?我帮您把这抬上去。”
“萧程,到叔叔家吃饭吧,你阿姨烧了不少好菜,哦,干脆这样,我给你爸妈打电话,让他们也过来?”
“这样……不太好吧?”萧程瞥我一眼,嘴角弯上去,我冲他皱皱鼻子,你装什么装啊?
“有什么问题,都上车,我这就给你爸打电话。”
我爸绕到车窗前:“哎,师傅,麻烦开下后备箱。”
这当儿萧程快速地握了一下我的手,凑近我,眼中是温热的火焰:“成雅,你准备好了没?”
我不知道,直到两家人团团坐成一圈,我还是不知道。
“哎!不能这么坐的,这么坐……”萧妈妈捂着嘴笑起来,“好像王八。”
我们面面相觑,可不是,长方形的桌子四周,一个头一个尾,一边两个四条腿。
“来来来,坐萧妈妈旁边。”于是我搬过凳子,换了个边,挨着萧程的妈妈坐下来,挤是挤点,图个吉利。
“菜来咯!”我爸端着菜从厨房出来。
“老成,菜够多了,别让嫂子再忙活了!”
老爸拿抹布擦擦手:“马上就好,就几个素菜了,多乎哉?不多也!”
我惭愧得直抱头,老爸,别卖弄你那点可怜的古文了!这时萧程也端着盘子走出来,冲我眨眨眼,手中的盘子优雅地一晃:“想吃不?不给你!”说完放到我的对角去了。
啊!我气得拼命瞪他,我朝思暮想,老妈亲手烧的让我心心念念的排骨啊,念叨大半年了都,就这么咫尺天涯了。
“小程!别欺负成雅!”萧妈妈瞪他一眼。
“怎么会?小程挺照顾成雅,帮她提那么重的行李呢!来来来,小程,别忙活了,坐下来叔叔陪你喝两杯!”
几个男人推杯换盏之际,萧妈妈已经把我的碗里塞满排骨:“来,成雅,多吃点!你太瘦了,这样不好啊!”
我看着碗里堆得跟小山一样的菜,脸都笑僵了:“谢谢萧妈妈……嗯,嗯,我爱吃的……好好,够了,谢谢萧妈妈。”
一抬眼瞥见萧程正看着我和他妈妈,笑得既欢畅又意味深长。
“小程!发什么呆啊,来,叔叔给你满上!”我爸平时喝酒都要被我们声讨,今天开禁一回,正开心呢,劝酒劝得那叫一个意气风发。
萧程乖乖地让我爸给他的杯中倒满酒,说:“叔叔,您可别喝多了,待会儿我有事要说呢!”
我的心“咯噔”一下,筷子一滑,一块排骨骨碌碌滚到地上。
这时我妈正把最后一个菜端上桌,笑着说:“哟,这几位讨论什么国家大事呢?让我也听听。”
萧程刚要说话,就听我家的电话铃突然刺耳地响起来。
“小程,你等等啊!”我爸跑过去接电话,“喂?老林啊!是,是!都回来了,改天聚一下?别改天了,老萧他们一家都在呢!你和嫂子现在就过来吧?不麻烦不麻烦!咱哥仨好好喝点儿!对了,小哲回来没?让他也……哦,知道了,哈哈,这孩子动作倒快,好,那就这样?快点啊!”
挂了电话就喊开了:“添两副碗筷!再烧两个菜!”
回到桌边,问:“小程,刚刚你要说什么呢?”
萧程看我一眼,说:“那就等林伯伯来了再说吧!”
“弟妹,烧这么一桌子菜,真辛苦你了。”林伯伯刚入座,便客气道。
“没事,菜早就配好放在冰箱里了,简单炒一下就行,再多来两个也没问题。”我妈笑着说,“对了,小哲呢?他和他女朋友都来就正好了。”
“他们晚上十点的火车,你知道小哲这份工作啊,忙死了!他女朋友又……”林妈妈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和我妈私聊起来。
萧程这会儿被挤到我旁边,我却低着头,专心对付他妈妈给我夹的一大碗菜,一言不发。
“怎么不说话?”他突然开口,声音低得只有我能听见。
我微微转头,腮帮子鼓鼓地,勉强笑笑:“你看这一大碗的……”
“成雅,别说你后悔了。”他盯着我。
“呃?没有……”
“那就好,我也不会给你这样的机会。”他微微一笑,眼神里却是一览无余的坚决,以及掩饰不住的紧张。
正在这时席上突然静下来,我抬头发现长辈们不约而同地朝我们看来,不由大窘。
“小孩子在一起就是话多,我们喝我们的。”我爸很快转开视线,笑道。
这时萧程却镇静如常地站起身来,拿过酒瓶,给各位长辈倒上,又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接着举杯,看着长辈们惊异的目光,缓缓开口:“成叔叔,林伯伯,我知道你们是我爸最好的朋友,我和成雅是你们还有两位阿姨看着长大的,林伯伯,您是三位中最年长的,我爸和成叔叔都特别尊重您,今天您在这里,太好了,我希望您给我们做一个见证,因为我要向成叔叔和阿姨请求,把他们的女儿托付给我。”
我低着头,立刻感觉到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我的身上,席上一片沉默,半晌,我爸才开口:“那个……小程,你先坐下说。”
萧程却没有一点坐下的意思:“成叔叔,我跟成雅一起长大,我从很小的时候就很喜欢她,很幸运,她也答应了我。本来我可以让我的父母向您提,但我是男人,我想要照顾她的权利,就必须由我自己当面向您请求,希望您和阿姨能信任我,同意我和成雅在一起。”
没有回答,一片静谧中我只听见我妈轻声地叫我:“小雅,小雅,你说句话。”
抬起头,长辈们都在注视着我,萧妈妈的目光尤其热切,她看看她的儿子又看看我,眼里甚至已经有了激动的泪光,她满是热汗的右手在桌下握住我的左手,我感觉到她在轻微颤抖。转头仰视着萧程,他却没有任何回应,只貌似镇定地看着我爸,一只手握着杯子,另一只手捏在桌沿,指尖却因为用力过猛而变得惨白。
我闭上眼睛,再睁开,微笑着,冲我爸点点头。
我爸有些僵硬的表情慢慢软化下来,眉头也舒展开,他乐呵呵地碰了碰萧程的酒杯:“那么,我们一起干?”
萧程的声音像从被海底救起的人忽然呼吸到空气,透着死里逃生后的畅快和轻松:“不,您随意,我干了!”
等到这场宾主尽欢的家庭聚会散场时,已是将近十点,我爸和萧叔叔这时已经以“亲家”互称。
“亲家……老林……咱们改天……改天再聚啊!”那边我爸醉醺醺地晃着两位老友的手,看这老头儿,说话都大舌头了,还这么大声。
这边萧妈妈揽着我不肯松:“成雅,今天萧妈妈真是高兴,高兴,嫂子……”她转头对林妈妈说:“你不知道我那儿子喜欢这孩子喜欢多久了,过去我都为他着急啊,对了,成雅,改天你来我家,阿姨有东西给你。”
我还没来及回答她,林妈妈已经伸出手,温柔的抚摸我的头发:“可不是,那个小小的成雅,转眼都这么大了。”
我看着她,说不出的滋味,这个女人,我原先曾那么热情地盼望着有一天能去掉前面那个“林”字,单单叫她“妈妈”,这个小愿望,是再也不得偿了。
寒风吹过我的脸庞,眼底那一丝温热也悄悄冷下去。
这时身后传来一阵暖意,只见林妈妈的目光越过我,微笑道:“还有萧程,都是小伙子了,可以对自己喜欢的女孩儿负责了。”
萧程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是啊,林阿姨。”一只温暖的手便放到我肩上,另一只揽住自己有些喝高了的母亲。
萧妈妈转身推开他,笑道:“我不要你扶!我先走。”
“哎!妈!”
他还没说完,他妈妈已经挽住林妈妈的手臂,转身往前走了。
我回头看萧程,他无奈地笑笑,然后凑近我,语调温柔:“我妈她喝多了,我得去扶着她,那我先走了。”
我看着他,点点头:“好,快去吧。”
温暖的灯光下,我妈在收拾碗筷,我爸早倒在床上,鼾声大作。
我凑过去:“妈,我帮你。”
我妈推推我,笑道:“不用了,我的大小姐,回来第一天是客,去洗澡吧!”
我揪着她的围裙,蹭着她:“不嘛!”
她故意皱起眉:“唉,我的女儿又过回去了,越过越小了。”
我笑:“可不是?”
她轻微地叹息:“不小了,都要嫁人了。”
我默默地帮她把松掉的围裙带解开,再系紧,那纤细的带子油腻腻的滑不溜手,这是多年一层一层的油烟附着上来的成果,洗都洗不干净。
“小雅,萧程这孩子不错,家里大人又熟,我和你爸,我们都满意。”
“……”
“其他的不重要,只要你幸福就好,知不知道?”
“妈,我才不要嫁人呢,就我,还有你,还有我爸,我们三个过。”我闷闷地说。
她笑起来:“这丫头傻成这模样,怎么还有人肯要她的?”
我恼极了,接下来一直像只小苍蝇一样跟在她身后哼哼唧唧。
第二天还想赖床,却被我爸拎起来陪他打牌,我呵欠连天地连牌都看不清楚,输得惨烈。
“喂喂喂,专心点!”对方敲着桌子。
我气愤,这老头儿,牌瘾忒大,哪有大年三十大清早揪着人打牌的?
“三条6,哎,小雅,你和萧程,你们什么时候在一起的?”他似乎漫不经心地问道。
我被他一句话问清醒了,斜眼看他,老头儿,搞半天就为了打听这事?
“没多久,前段时间他对我表白,我就答应了。”
“哦,这么大的事,怎么也不告诉我们一声?”
“萧程说了嘛,他要自己说。”
“嗯……小8……你真的想好了?”
“什么?”
“萧程这孩子我也很喜欢,不过我后来想想,你可不能因为……算了,回头让你妈跟你说。”
我神气地把一张“A”甩在他的牌上:“老爸!拜托啦,有话你就直说。”
“……你出……昨天你林叔叔说了,林哲要结婚了。”
“嗯。”我点点头。
寂静中我听见我妈在厨房里煎荷包蛋的声音,“刺啦”一声。
我爸沉默着出了几张牌,我的视线落上去,立刻欢呼出声:“哈!哈!哈!三条K,我赢了!”我把牌扔下,对着厨房喊:“妈,你快点,我饿了!”
“小雅……”
在清晨明媚的阳光中,我看着这个爱我的老头儿,笑起来:“爸,别担心,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会幸福,很幸福。”
推开碗不久,困倦便涌上来,吃得太饱果然容易大脑缺氧。本来没想睡着,可躺回床上不久,就迷糊过去。
恍惚中我站在路边,看着对面。林哲正从出租车上下来,然后伸手扶出一个窈窕的身影,他们向我走来,他的神情是如常的云淡风轻,他身边的人儿却面目模糊,我目光里抑制不住的尖锐和冷酷,也不曾穿透她脸上的薄雾。我尽量微笑,微笑,脸扯得生疼,对自己说:“这很好,她如此美妙。”
“小雅,小雅……”
我睁开眼睛,第一个念头竟然是:“太好了,是个梦。”接着就反应过来,不由苦笑。
“妈,干吗?”隔了两秒,我把被子把头上一蒙,“我困……”
“过不了一会儿你姨他们就该来了,咱家对联什么都没贴呢,快,起来,陪你爸贴对联去!”
“哎呀!”我没办法,只能坐起来,“敢情我回来就拿我当小工使唤的!”
“当然了。”她拍拍我,“还有,家里没有黄酒了。”
我抱着瓶黄酒,疾步往回走,偶尔有出租车呼啸而过,我刚抬起胳膊,它已经离我遥不可及。
“唉……唉……大年三十连出租车司机都赶回家过年啊,我却被我亲生老妈扫地出门,在外面晃悠,连辆车都打不着。”我愁眉苦脸地看着前路漫漫,这走回去可走到什么时候哦!
开始我准备到小区的便利店去的,所以连鞋都没换就跑出来了,结果便利店关门了,我只好走去街头的零售商店,没想到也吃了闭门羹,不由怒火上头,靠,合起伙来整我不是?我还不信了我!冲动之下拦了辆车直奔全市最大的超市,谢谢主,这里还维持营业,于是我就穿着双棉拖在里面兴致勃勃的逛了几圈,这偌大的场地只有寥寥数人,且行色匆忙如同打仗,手中的购物车堆得像座小山,而我悠闲地晃悠来晃悠去,最后只轻松地拎了瓶黄酒,看他们这样为物质所累,我真的产生了自己是上帝的BT感觉。
可是一经出了门,我才发现妄语报应的雷立刻劈到了头上,那些在年关进行最后采购的人都把东西往开来的车上一扔,然后潇洒地绝尘而去,只有我傻乎乎地抱着黄酒扬着手臂站在那里,十分钟过去愣是没一辆出租车答理我。最后我火了,TMD,走回去得了,走回去正赶上吃年夜饭,哈哈,哈哈。
二十分钟疾走之后我发现我才走了不到三分之一的路程,又累又沮丧,这时看见熟悉的广场,于是走过去,决定稍事休息。在长椅上坐下来,我放眼望去,却只看见黑色的淤泥,就这么赤裸裸的铺陈在河床上,即使在冬季仍散发出腥臭,虽然现在还不算浓烈。
这里也只有冬天能坐一坐了,等到春季万物复苏之后,那恶臭也会随之苏醒过来,方圆几十米之内,闻者无不掩鼻。
其实这里曾绿树环绕,空气清新,在这个小城的中心,是锻炼的老人、热恋的情侣和放学后无处玩耍的孩子们的心头之爱,政府甚至在这周围修剪了草坪,安上一圈长椅和各种运动器材,晴日里的黄昏,是这里最为喧闹的时刻,每个人的笑脸都被夕阳公平地镀上暖洋洋的金黄色,正如每个人都平等快乐的分享这美丽的湖,这自然的馈赠物。
曾经我也常背着书包来这里,夏天时往往会任性地把脚浸入冰冷的湖水中,然后回头,冲那个皱着眉头盯着我的清秀脸庞吐舌头,笑:“你要不要来试试?好凉快!”
我闭上眼,只觉冷风飕飕的吹过。现在那一片淡蓝的水域早已不见,它周边那生气勃勃的景象,也随之消失。不过才五六年的时间,生机就这样转为死寂。
这时一个人走近我,停下,坐在我身边。我吃了一惊,转眼看去。有什么轻微地砰然炸开,从心中传来,和着远处突然传来的烟花的声音,我轻微地一震。
“林哲?”
“一个人?”
“是,出来买东西。”我答,晃晃手中的黄酒。
“这么冷的天,不该穿这么少。”
“嗯,又降温了呢。”
一片沉默,我们都盯着眼前这一片泥沼,仿佛它又回到澄澈清明的时代,有那样令人迷醉的美丽,让人的视线被它吸引,久久转不开来。可它是死了,无可挽回的死了。
我的眼底湿起来,声音有些不受控制:“这里,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过度的利用,源头又被切断。”
我默然,呵,忘情的挥霍,却没有补充而一点点干涸,多像某样事物。我若早知道,早该开源节流,可以理智的,冷然的,斤斤计较的使用我这宝贵的水。可惜的是它逝无可挡,而可笑的是我连挡的念头都没有过,直到三年前那个冷夜。
“记得最后一次来这里,是我高考之后。”林哲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听不出什么情绪。
“嗯。”七年之前,难为他还记得。
“是七月,还是八月?”
“八月。”我接道,“你的录取通知刚来。”
“是的。”他微笑起来,我听见他气息流动的声音,如一阵小小的风暴,在心底狂乱地卷起。
“我记得太阳没那么烈了,却仍是很热。”
一九九九年八月的阳光穿过七年的时光,照射在我身上,那被汗打得透湿的内衣紧紧粘着皮肤,让我恨不得像路边的小狗一样伸出舌头喘气的感觉,在这样的隆冬里,鲜明地浮现出来。
十八岁的林哲正试图把一盒冰激凌塞到对方手上:“热也不用这么绷着脸吧?”
我看见十五岁的自己,臭着一张小脸,手缩到背后,拒绝乖乖合作。
“快拿着,要化了。”他拉过她的手,把冰激凌放在上面,笑容温和,“我都帮你打开了,吃吧。”
这个任性的小姑娘啊,还恨恨地瞪他一眼,然后低头把那甜蜜的东西当作敌人,大勺大勺地舀进嘴里。
“好了,乖,我们回家。”
“我不要!”嘴角还残留着冰激凌,这只脏兮兮的小猫鼓起腮帮。
“成叔叔和阿姨该着急了。”少年的语气不变,墨一般的黑色眼睛里都是笑意。
“不管不管!”
少年的笑容无奈了:“那你要怎么办?”
“我要……”女孩环顾四周,是耍赖的表情,“我要去游泳!”
“啊?不可能!”
“我要嘛!”
“今天不行成雅,改天我再带你来,好不好?”
“可是……可是改天你就要走了。”低下头去,女孩年轻的脸开始被真实的感情占据,这感情叫做不舍和惶恐。
“还有几天呢。”少年的声音低柔下来,“会有机会的,成雅,我保证。”
“不会的,你会忙啊忙啊,然后我不知道的时候,你就会走掉,然后就把我忘光了。”
我伸出手去,隔着记忆试图抚摸十五岁的我,别哭啊,别哭。
可少年已抢先一步,他扶住女孩瘦弱的肩膀,轻轻摇晃:“怎么哭了?成雅,哎,成雅。”
“然……然后……你就……”对方已经抽噎得说不清楚,偏偏还不肯停下。
“成雅,我答应你,不会忘掉你,我会给你写信,放假的时候我会回来,还带你来这里,傻瓜,我怎么会忘掉你?别哭了,别哭。”
“谁……谁哭了,我没……没哭。”
“好好,是小狗哭的。”
“你才小狗,你小小狗。”
“行,行,小小狗,现在我们回家。”
女孩笑起来,完全没发现自己的口头便宜又被占回去了。
“那,我想去泡一下脚,我热死了!”
“哎!”少年的眉头皱起来。
“就一下,就一下,我保证!”
少年只能跟着她走到湖边,看着她蹬掉凉鞋,坐在岸沿上,把双脚浸入冰冷的湖水里,发出一声小小的满足的叹息:“好凉快。”接着就沉默下来。
正是血色的夕阳将沉未沉时,清冷的月亮已出现在另一半天上,这是夏天独特的美丽景象,这两个细心的孩子都注意到了,看着这奇异而短暂的风景,女孩子回头,笑容灿烂:“林哲,三年后,我也会考S大。”
我忍不住轻叹出声,回忆里那被宠得没了边的孩子啊,你那时怎么会知道,这份关爱,其实什么允诺都不包括,有一天,说变了,你就连挽留的余地都没有。
“为什么叹气?”
我不答,他立刻明白了:“对不起,我不该问。”
“没什么,是我不知道怎么答。”
“我明白。”
我点点头,才发现身体完全僵住了,于是微微一动,他紧张起来:“就要走么?”
我不该摇头,也不能点头,只能垂下眼睛,伸手揉了揉腿,侧脸看见身边这个男人正呆呆地看住我,眼神和姿势都是完全的疲倦而不设防。
“成雅,我很累,累极了,所以,能不能先别走开?”连声音也是这样低沉困苦。
回忆中的少年呵,我以为这么多年的岁月早就完全把脆弱从你身上剥除,你于我,总是个稳定而有力的存在,可你今天这样的姿态,你要我怎么办?你要我拿你怎么办?
我的舌根发苦,隔了两秒才反应缓慢地说:“为了什么?”
“许多事。”他把视线略略转开去。
“哦。”我这一声如同叹息,其实“比如呢?”三个字已经在喉咙里,但我不能说出来,说出来了,好像在引诱他说下去,说什么呢?他女朋友的是非?心底那最纯洁柔软的地方,怎能容得这样不堪的践踏?他果然没有说下去,而且恐怕我问,他也未必真会说出来,我们的骄傲都彼此相似。
“天气冷了呵!”我只能说这一句。
他看向我:“是的,冷极了。”
我苦笑一下,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古今中外,莫不如是。我们就这么坐着,像两条终究不能相濡以沫的鱼,等在这里,静候时光的潮水把我们冲入江湖,从此两两相忘。
直到手机突然尖锐的响起,他接了起来:“喂?是的,我就回去了,你和我家里人先吃着吧。”我才发现已是暮色四合,有鞭炮声哗啦啦的响起,是吃年夜饭的时候了。
“我该走了。”等他放下电话,我说。
“我送你。”
“不用了。”
“顺路而已。”
“……好。”
林哲走在马路外侧,我屈起的左臂弯不断的轻轻蹭到他的右臂上。隔着这样不远不近的距离,我们却几乎再没有任何交流,就这么默默赶路,如苦行者。
前面有人在点炮竹,林哲停下来,几乎是习惯性地挡在我身前:“我们等会儿。”
“不。”我说,“我很急。”
他回头看我:“我记得你最害怕这个。”
我笑:“那是小时候的事了。”
他沉默着点头,我们便往前走去,只听见“轰”一声,一道光直冲上去,在半空炸开。
我说:“长大之后,我只觉得这无趣,这样一声响之后,更寂寞。”
他不说话,我也没再开口。
在我家小区门口,他停下来:“你进去吧。”
“嗯,谢谢你。”
“没关系,并不远。”
我刚要转身,只听他说:“对了,我听我父母说,萧程对你父亲提了。”
我说:“是。”
“恭喜你。”
我静静地看着他:“我也听说了你的事,同喜同喜。”
同喜同喜,彼此彼此。
他说:“谢谢,时间到了而已。”
我皱眉,他的语气让这句听起来像是寿终正寝,新年说这样的话,太丧气,这样不好。
“应该说,时机到了而已。”
“时机。”他重复我的话,“时机,不对,不是时机,机缘于我,总是陌路。”
我微笑:“别开玩笑,多少人会为你这话羞愧得抬不起头来呢……我走了!”
“成雅!”他短促的叫我一声。
“嗯?”
“你是真的爱萧程,对吗?”
这一句其实已不必回答,但我还是回头,让笑容一如七年前在那黄昏的湖畔:“是,我爱他,非常爱。”
还没进门,有人喊起来:“成雅!成雅回来了!”
我妈跑出来,脸上的神色是恨不得给我一耳光:“你这孩子跑哪去了啊?手机也不带,大过年你想把大家急到哪儿是不是?”
我无言以对,爸爸走出来,揽住我妈,又拉住我:“好了好了,没事就好,黄酒也买了?不错不错,老婆,你这女儿真厉害。”
老妈余怒未消:“都是你惯的!”
我爸笑:“好了,她都这么大了,再说年三十的,别计较了,下次注意啊!”
我用力点头,只觉得一线滚烫沿着脸颊滚落下来。
我妈倒吃了一惊:“怎么了这是?受什么委屈了?”
我哽咽着:“没什么,没什么,妈,你进去吧,我马上就来。”
我妈还想说什么,我爸已经把她推着转了身:“去吧,大家都等着你的拿手菜呢!”
她走了两步,回头不放心地看看我:“成雅,有什么事跟妈妈说啊!”
“好,妈。”
她和我爸交换了一下目光,叹口气走了进去,我爸转脸看我,笑起来:“小姑娘,擦擦眼泪,跟爸爸进屋吃好吃的!”
我的眼泪哗就流下来,擦都擦不干净。
“哎怎么了,怎么了?谁敢给我的小公主气受了?跟爸爸说,啊!大过年的也不能轻饶喽!”我爸奋臂出袖,做愤怒状,我不由破涕为笑:“爸!我没事,一点儿小破事,没关系,待会儿就好了。”
“嗯,没事就好,不过有个人有事,你最好打电话哄一哄他。”
“啊?”
“萧程啊,都快把我家电话打爆了,你再不回来我估计他该冲过来了都。”
“……”
“孩子啊,答应爸爸,无论如何,都别委屈自己,好吗?”我爸摸摸我的头发,看着我说。
我的眼睛酸得不行了:“知道,我答应。”
番外2:暗涌
我醒来,发现自己俯在方向盘上。
眼前这个老旧的小区,它的大门,在晨曦里看起来破落到可笑的地步,我却只觉得亲切。
这是我失去的乐园,我的童年和少年时代,都是在这里度过。
和她一起。
没想到真的能看见她,她出现的一瞬我以为是幻觉。只是这个幻觉还穿着一双棉拖,傻乎乎地从小区大门里冲出来,一直往前走到这条街的街头。
我慢慢地开着车,跟在她后面,看她愤怒地一脚踹在人家零售商店的门上,不由笑出来。是不是人回到自己的家乡,都容易变的率性而嚣张,因为这个熟悉的环境,让你不由自主的就放松下来。可为什么这种情况对我一点作用也没有,回到这个地方,却只感觉到加倍的疲累。
超市里,我隔着货架看着她,她抄着手,悠闲地晃过来晃过去,不时停下来,对琳琅的商品发发呆,嘴里嘟嘟囔囔,像个在念咒语的迷糊小女巫;忽而又莫名其妙地对自己笑起来,嘴角俏皮地弯上去,眼波灵活地流动,向我这边一转,我的心立刻疯狂地跳动起来,心惊胆战却又充满期待,她却淡然地移开目光,她压根儿没注意到。
心脏平静地沉落下去,下面深不见底。她的眼里,是不是已经完全没有我?
“你是真的爱萧程,是不是?”
暮色苍茫中,我看着她纤弱的背影。她回过头,笑容仿佛穿透七年的时光,同时,穿进了我薄弱的心脏,那一道缺口上:“是的,我爱他,非常爱。”
从心底涌起的明明是悲凉,脸上却渐渐出现一个放心的微笑,哪怕她已经转身,决绝地离开,也没有消失。
是的,这就该是我要的答案。
慢慢的走回超市,我的车还停在那里。手机疯狂地响着,是的,今天是大年夜呵,我从昨夜就出门,直到现在他们还不见我踪影,我真是荒唐,荒唐极了。
我记起爸的话:“她和小程真的挺配,我们喝酒的时候,他们还在私下里嘀嘀咕咕,感情倒真不错,我看老成和老萧是挺开心的。”
说完还看着我:“儿子,你也要加油啊!”
我勉强微笑:“爸,我都快结婚了!你还要我怎样加油。”
“你?你比他们大三岁呢,这两个小孩估计可不会拖到你这么晚。”
我没再回答,只是继续,扯动嘴角,笑一笑。转眼看见宋予,她正凝视着我,柔美的眼里竟有悲哀在流动,这眼光让我无言以对。这时我妈叫她一声,她便要跑过去。
我对她说:“你慢点!”
她回头冲我温柔地笑,放缓步子,走出门去。我看着她纤细的背影,这女人就像精美的瓷器,无数人欲求不得,现在在我手里,我就该好好珍惜。这源于我从小就根深蒂固的道德观,我想我永远也挣脱不去,我早就认了。
可就在昨夜,我声音嘶哑的醒来,看着窗外一片漆黑,疯狂的恐惧和迷茫突然涌了上来,一瞬间我便不管不顾的翻身下床,连外衣都没来得及穿,就冲出去车库,开车门,发动,疾驰出去。在差点撞到路边的电线杆而出了一身冷汗之后,我才逐渐有些清醒下来,又发作了,这种噬心的绝望,它是我理智到头的一个反扑,是每种生物都无法抗拒的本能。
三年之中,我已记不得有多少个这样的暗夜,我这样从家里冲出来,像饿极的疯兽,用这样的本能,去寻找那让心灵得以宁静的食物,我循她的芳香而去,却每每只能驻足于她的门前。
S市交警支队的记录上,至今仍留存着我的肇事记录,那次的经历在我的肩头,留下一道长约八厘米的伤疤,还让我的执照被吊销了一年。那次的我,躺在医院的长椅上,看外面一点点亮起来的曙光,心里却一点点暗下去,我怎么会把自己弄到这种地步。
一个星期之后再上班,没有任何人看出异常,他们只知道我重感冒了一场,而且奇怪我很长的时间都不摸方向盘,是否会有人相信,一向冷静到漠然的林哲,会在这样的深夜里,被逼到这样没有出路的境地。
我不知道我还可以承受多久,我只能尽力。
我终于回到家,一家人围着桌子等我,宋予走过来:“你还好吗?脸色这样难看。”我只摇摇头,从口袋里摸出车钥匙,递给她:“以后,别让我开车了,我们回去时,让你大哥来接我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