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弦月如眉,屋脊瓦当、地面花木上都裹了冰雪的缘故,白茫茫清晰可见无指。
岑小曼依旧跪在地上,双臂环抱着自己瑟瑟发抖,一双眼在夜里却亮的如同满含血煞气息的孤狼。
彼时,门口屋内传来轻微的响动,岑小曼立刻收敛了眼神,一闭一睁,孤狼之眼就变成了无害的小鹿眼,水汪汪欲哭不哭。
陆玖用自己的鹤氅裹住岑小曼,“你真是傻丫头。”
岑小曼微微啜泣,委曲求全的摇头,“奴婢不会给世子爷添麻烦的,奴婢做到了。”
“都是我懦弱无能之故,让你受委屈了。”
“只要世子爷安好,奴婢就安好。”话落眼泪就落到了脸颊,从眼神到神态真可谓一往情深。
陆玖搓了搓手臂,“我进去了,被她发现了咱们两个都吃不了兜着走。”
“嗯,您快进去吧,外头冷,奴婢不要紧的。”岑小曼关心的道。
陆玖转身偷偷摸摸就钻进了屋,岑小曼摸着身上这件名贵的鹤氅,转头就“呸”了一口,低声鄙夷,“窝囊废。”
就躲在灰鼠皮帘子后头的陆玖听了一阵磨牙,爬上床就和慕卿凰撒娇,说自己被一个小奸细骂“窝囊废”云云,慕卿凰好笑的哄了他几句,两人头并头的慢慢就睡了过去。
虽说是大雪兆丰年,但年前的大雪下了一场又一场,外城住棚子的人家就苦了,木棚子被压塌了不少,养济院就设在这里,养济院里的老人孩子受冻又挨饿,身为养济寺卿的慕卿凰不能袖手旁观,但她守孝怀孕不能出门,只能暂时请了陆玲夫妻以养济寺的名义帮着把棉衣和粮食发了下去。
养济寺这个新衙门的名儿就算是传了出去,比养济寺的名声传的更快的是,养济寺卿是一个女子,是那个开放了缙云楼资助贫困学子的朝阳郡主,更是那个和前祖婆婆、前公公婆婆对簿公堂,证得自己清白后将三个诬告的长辈弄上断头台的女人。
和陆玖过的第一个年,慕卿凰不知怎么过的,迷迷糊糊就到了正月十五,花灯节的那天她收到了陆玖偷偷给她做的一盏凤凰灯,灯笼明黄锦绣,她看着灯,笑容就爬上了脸,拿着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肚子上,就那么偎在他怀里什么话也不想说,什么话都没有说,又仿佛什么话都说了。
真是一种新鲜又令人快乐的感觉。
肚子里揣着一个小东西,每天感受着小东西在肚子里渐渐长大,感受着小东西翻身、踢腿,每天都能得到小东西给予的小惊喜,每当她被小东西踢的肚子疼的时候,陆玖就对着肚子吼,陆玖一吼小东西就不动了,只安静一会儿就会又动起来,比之前会更兴奋。
从冬天到第二年的五月,慕卿凰每每都要被这父子或父女俩弄的哭笑不得。
这一日慕卿凰收到了一张拜帖,拜帖上写的是成安郡主,成安郡主是卫国公次子媳妇,名昌韵和,也是已故宁河大长公主的孙女,郑国公昌茂的嫡女,论亲戚,慕卿凰要称呼她一声表姑母。
对于这个忽然来拜访的表姑母,慕卿凰思忖着她贵重的身份眼前就是一亮,又想着她现在寡居,儿女也都长大成家了,不正是养济寺丞最好的人选吗?
忙让玉溪去请进来。
外书房,玉盖将一幅画铺在了书案上,“世子爷您看,就是这个人,金泥现在把他视作最好的兄弟,我们几个和他一起长大的兄弟反而都要倒退一射之地了。”
画上是一个梳着满头小辫的男人,男人眼角有一道疤,长眉细眼,相貌堂堂,身材魁梧,只从画中就依稀可见这个人的野态,本人应该更甚。
“有没有打听到这人是个什么来历?”
“属下从金泥嘴里打听到,这个人是个走南闯北的镖师,居无定所,无父母儿女,现在常在秦淮河那边混迹,耍的一手好刀,再多的就没有了。”
“耍的一手好刀……你可见过此人的刀法?”
玉盖摇头,“属下只是从金泥嘴里知道此人刀法了得,不曾亲眼见过。”
陆玖沉吟了一会儿,盯着画像忽的道:“他很久没来见我了,肯定是恨上我了吧。”
玉盖动了动嘴,有心想为金泥开脱几句,但世子爷比他们都聪明,他说什么都显得干巴巴的。
“再看吧。”想着上一世这四个自小在一起的伴当都陪他死在战场上,陆玖在画像上用指甲盖划了长长一道子,凤目黝黑深邃,“你仔细盯着些,我怕他吃亏。”
“是。”玉盖在心里痛骂了金泥一句。
其实他们都知道,脱了奴籍改了军籍,做了总旗之后,金泥想不开因一个岑小曼恨上陆玖,何尝不是滋长了野心的缘故呢?
幕园不远处假山后头,金泥从袖子中掏出了一个精巧的盒子,打开里头躺着一支流苏珠钗,“这个给你。”
岑小曼摇头,“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你不收就是看不起我。”金泥佯装生气。
岑小曼赶紧摇头,“金大哥你不要误会,我没有看不起你,我只是个奴婢我有什么资格看不起你呢?”
“那你就收下。”金泥将盒子硬塞给她。
岑小曼迫不得已拿了。
金泥搓着手小心翼翼的问,“世子有没有再对你……”
岑小曼抬头看了金泥一眼又赶紧低下头,“没有。”
可方才那一眼金泥分明看见了她的眼泪,金泥一霎攥起了拳头,“你等着我,我一定会救你出府的。”
“金大哥你为我做的已经够多了,我实在承受不起。”她低着头眼泪珠子吧嗒吧嗒往下掉,金泥心疼的手足无措,“你别哭。”
想着阴九祝告诉他的话,女孩子都是要哄的,忙又把盒子拿回来打开,拿出里头的流苏珠钗来亲手给她插在发上,“小曼你戴这支珠钗真好看,你不要哭了。”
见金泥笨拙的哄她,岑小曼破涕为笑,“金泥大哥你不会哄女孩谁教你的?”
“阴大哥教的,这支钗也是阴大哥陪我买的,盒子是阴大哥送的,他相好的多,贯会买小东西哄女人开心。”
岑小曼笑了笑,往幕园门口看了看,见玉溪引着一个贵夫人进去了忙道:“金大哥我得回去伺候郡主了。”
金泥有点舍不得但还是道:“你快回去吧,晚了她们又欺负你。”
“嗯。”
说罢,岑小曼小跑着就进了幕园。
幕园厅堂里传来隐隐说笑声,见没人理回她,她就踱步回了小跨院,白天玉溪她们都在外头伺候主子,小跨院中没人。
岑小曼将流苏珠钗往桌上一扔就开始拆卸钗盒,片刻在夹层中发现了一张纸条,只见上面写着三个字:废掉她。
厅堂中,分主宾坐了,慕卿凰开始打量成安郡主,只见她穿了一件八成新的茶白色通袖牡丹花纹的绸衫,下面是一条金线描边的马面裙,四十来岁的年纪,一张脸保养的极好,兴许是因为寡妇的缘故,从头饰到穿着都显得素雅清淡,虽是如此,但看她那一双有笑纹的眼睛,并不似普通寡妇的那种刻板无趣、心如止水,反而透着热情和冲劲。
慕卿凰在打量成安郡主,成安郡主也在打量慕卿凰,到了她这个年纪,看人就不在看人家穿了什么衣裳而是看气韵,眼前这个表侄女美则美矣,但她一身的气度更容易让人忽略她的长相。是什么样儿的气度呢,就是让人一见就不容易亲近,无意识的就把她往高处推,就仿佛天生带着某种威势似的。
成安郡主就大笑道:“和该你做了这养济寺卿,你这样的一身气派,非你莫属。”
慕卿凰也笑了,“我年轻不知亲戚,我是否该称呼您一声表姑母?”
成安郡主更乐了,亲近的拉着慕卿凰的手道:“你不嫌我高攀了你,你就叫我姑母,那‘表’字也去了吧。”
慕卿凰忙道:“什么高攀不高攀的,您是长辈,敬着您是应该的。”
成安郡主一摆手,“那就这么说定了,你叫我一声姑母来听听。”
慕卿凰欣然从命,笑着喊道:“姑母。”
成安郡主响亮的应了一声,“咱们言归正传,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打从知道有了养济寺这么个衙门我就在观望,不止我在观望,年年往寺庙里捐钱的夫人们都在观望,她们都等着你生完孩子出月子后的动作呢,我在府里等啊等实在是坐不住了,我就想啊我得先下手为强,好不容易有个衙门是咱们女人做主的我必须得凑这个热闹,小侄女,我必须得给我安排个官职做做,咱也过过当官理事的瘾。”
“姑母来的正是时候,我正愁没人愿意来帮我呢,您也知道这是个往里头砸钱的衙门。”
“钱,我有啊,姑母我没什么别的本事,就会做点生意,侄女可知昌记酒楼?”
慕卿凰讶然,“可是那个遍布全国各省郡的昌记酒楼?”
“正是。”成安郡主笑着点头。
当下慕卿凰就道:“玉溪,快去把养济寺丞的印鉴和文册拿来,养济寺丞自己撞上来了,咱们千万不能给放跑了。”
成安郡主爽快的大笑,“你放心我绝不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