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场上八大家族互不相让人仰马翻,而在朝堂之上,另一场残酷千倍万倍的角逐正在进行……
自西晋灭亡始,天下分崩二百四十载,群雄并举,轮流割据。曾经盛极一时的北魏在孝文帝大治之后,却在短短数十年间分裂成了西魏、东魏,进而又被北周、北齐所取代。在大国博弈,铁血鏖战,宫心恶斗,江湖纷争,恩怨仇杀,社会撕裂的剧痛中,偏执尚武之风盛行,归隐避世之风盛行,奢靡纵欲之风盛行,炼丹嗑药暴露伪娘之风盛行。纷乱诡橘中,英侠猛士辈出;鸡鸣狗盗,大奸大恶之人亦是辈出……
此时天下,周、齐、陈、吐蕃与突厥,分食江山,争战连年。而在各方势力之中,又数北周的形式最为复杂。北周的宇文政权从开国之君宇文泰驾崩后,大权迅速旁落,被其弟——也是“八柱国”之首的宇文护一手掌控,挟天子以令诸侯。
何为“八柱国”?
社稷为天,天不能塌,塌了,则世间万物为鱼鳖。而“八柱国”既是支撑社稷苍天的八根大柱,是国家的栋梁,是百姓的福祉。
当然,这只是朝廷官方的说法。
自吹自擂?倒不尽然。
如其所言?古今看客,皆道“呵呵”。
这“八柱国”,除宇文皇族外,由独孤、尉迟、杨、赵、元、李、侯莫陈组成的“八柱国”世家豪门,凭其惊人财富,私募精兵猛将,树立武学门派,开创绝技神功,从而豢养百姓,碾压寒门,掌控朝堂,辖制江湖。
“八柱国”中,姓氏可以随着实力的衰减更替,家族可以因为权力的消长变幻:王可代谢,李可代于,宇文可以替代拓跋……但在当时当刻,不论北朝南朝,这种世家豪门掌控一切的现实,在世人的眼中就是一种常态,一种千秋万代的理所当然。这是野望,是荣耀,是高贵,也是无奈;是残酷,是悲哀,是枷锁,更是一种宿命的循环。
“八柱国”间,利益、血脉固然盘根错节,危机时刻,他们也常常众志成城并肩攘外。可局势一旦稍息,他们之间的各种冲突与苟且便会悄无声息的爆发。而这种“暗战”,往往比对外战争来得更加血腥、残酷、没有人性……
此刻朝堂之上,群臣屏息凝神,汗流浃背地观望着大殿中央正在针锋相对,唇枪舌战的二人。
但见左手这位,身长八尺有余,面如冠玉一副惊天姿容,那眉眼鼻唇简直风流倜傥到无可挑剔。此人便是独孤伽罗和独孤善的父亲,亦是当朝皇后的父亲——独孤信。乃当朝国仗爷大司马,“八柱国”之一,更是当世第一美男子。
史称其“美容仪,善骑射”名满天下。早年间,独孤信出城狩猎回来,因天色已晚,就骑马入城,头上的帽冠被风吹歪斜了点,结果第二天满街都是模仿独孤信侧帽而行的男人。还留下一句雅文:风流侧帽独孤郎。
再看右手这位,虎口日角怒目熊声,身材魁伟,举手间霸气侧漏,正是权倾朝野的北周晋国公宇文护。背地里,对其又怕又恨的人们皆称其为“盖世奸雄”、“在世董卓”。提起他时,从来都不写宇文护的“护”字,而是以嚣张跋扈的“扈”字作为代称。
宇文护一直将深受拥戴的独孤信视为最大的政敌。尤其是今天,独孤信竟然呈上让“寒门贱民”也有出将入相的上升机会的凑本。这个话题严重地碰撞到了宇文护的底线。
独孤信认为,面对强敌环伺的现状,如果想要大周迅速强盛,一统六合。就必须如当年的秦国一样,先于其他国家进行改革。因为魏朝时期实行的“九品中正制”,在国家选拔官吏之时只看家世出身,导致门阀士族垄断了朝廷的重要官职。而寒门没有上升的通道,那么底层的无望势必导致基层的不稳,。在独孤信看来,国家的发展,和个人习武一样,任督二脉如若不能打通,丹田无法沉住气,则无法练就任何绝世神功。因此,尽管身居显赫高位,同属贵族门阀,但他却极力推行改革。
宇文护总是用一个句话狠狠地针对独孤信:“大司马难道不知?那商鞅强行变法,终给他自己闹了个车裂分尸的结局吗?!”
宇文护的愤怒,朝堂上的贵族都十分理解。但他们暂时也没能看懂,独孤信呈上这样一个同样会削弱独孤家切身利益的凑本,到底是出于真心,还是仅仅是为了和宇文护作对。因此各大贵族几乎都暂不表态站队。唯有独孤和宇文的死忠同盟,赵家和侯莫陈家也在一旁虎视眈眈,随时准备大打出手。
而这“大打出手”则是真的大打出手!南北朝年间尚武任侠之风极盛,这不仅体现在江湖中,朝廷之上更加淋漓尽致。不同于后世的朝堂,满是引经据典之乎者也,口沫横飞臣子奴才,多的是直接暴力以手代嘴。官员之间一言不和,常常徒手肉搏,直打到昏天黑地血溅宫廷,不分出生死绝罢休……
好比皇帝座前曾有两只精致的铜雀,却被两位前任尚书连根拔起作为互凿对方头部的凶器,导致事后皇帝将堂上一盖金属制品统统换成木器,且仍不放心……
而宇文护和独孤信作为当朝最高特权的官员,皆被皇帝特许,犹如汉末董卓、曹操,可携佩刀佩剑上殿。宇文家和独孤家又分别被宫廷和江湖尊称天下刀、剑第一,因此,只要瞧见二人形势凶险,不论是不会武功的文官还是武功不俗的武将都会吓得一身冷汗,偷缩向大殿柱后,避免殃及池鱼……
唯独那龙座上的宇文毓丝毫不惧,事不关己地喝了一口清茶,饶有兴致地看起戏来……
朝堂上刀剑相对,宫廷外自有欢快。
京城街头,一个身穿繁复华丽长袍却满身补丁,且蓬头垢面的中年男子将一手猪油在嘴上一抹,随即横躺在街边的台阶上,眯着眼享受着午时的阳光。
半晌,他悠悠抬手,将手指指向天上的太阳,吸了口气,随即破口大骂:“无耻下贱的太阳奸夫,不知和谁做下那苟且之事,生出八个王八羔子!自诩擎天之柱,分明吸血蛆虫,我呸!我呸!我呸!”说罢,三口浓痰吐将出去,吓得路人四散开来,嘴里却不免议论纷纷:
“这人莫非是疯了!”
“就是个疯子!”
“这疯子可真不怕死,他分明骂得就是八……”
“他姓于,以前也是世家豪门子弟,相当出名的人物,这一带所有的房产都是他的。后来也不知撞了什么煞,突然变成这样了。”
“他这么辱骂八柱国,怎么没人敢管?”
“毕竟当初也是世家门第,各家盘根错节,或许念着香火之情。”
又有一人不屑地道:“那些衣冠士族,谁又会跟毫无威胁的猪狗一般见识……”
此时,伽罗和赵询,独孤善提着一套锦盒走了过来。
赵询略嫌脏腻不觉轻轻皱眉止步。伽罗继续上前,独孤善护卫左右。
于锦还在自顾自的骂着:“秦始皇收天下之兵,铸金人十二!我大周八柱国可好,妄图收齐天下神功,分为八份!真他娘的猖狂之至!什么玩意!老子呸呸呸!”
伽罗轻轻一声:“于叔叔。”
那人收起散漫不逊的眼神,怒视伽罗。直吓得赵询又往后退却了一步,但伽罗却仍旧平和地与其对视着……
凝视疯子浑黄的眼睛,伽罗还清晰记得,这个叫于锦的人,从前的眼神是多么清澈醇厚,马球打得那叫潇洒卓绝。自己的马球启蒙也正是从骑在他的背上挥舞球杖开始的。
但就在三年前,不知于家到底惹了什么祸兮,竟突然被皇帝下旨抄了家,从此彻底没落……
半晌,于锦突然认了出来,裂开大嘴一笑:“你是……珈蓝……”
听他叫错了名字,伽罗也不反驳,微微一笑:“于叔叔安好。”
于锦:“好!太好了!看,我刚刚吃下半斤猪油!”说罢,满足地抹了抹嘴,又拍了拍肚子,一脸的心满意足。
伽罗:“我给于叔带了吃的。”说罢将锦盒揭开,端出一盘牛肉、一只肥鸡。
一看有吃的,于锦顿时两眼放光,饿狗扑食般地吃将起来。
这可怜又恶心的吃相,令伽罗不忍直视,赵询连连叹息。
独孤善:“小妹,该回了。”
伽罗起身正要离去。
于锦突然抬头说:“好饭吃……好姑娘……嗯嗯嗯……来,告诉你个秘密。”
伽罗:“秘密?什么秘密?”
于锦勾了勾手指头:“过来,过来……”
伽罗显然不信,但出于尊重,还是近身蹲下聆听。
于锦“嘿嘿”傻笑两声,突然认真地说道:“淬血剑……”
于锦显然疯了太久,并不知该如何控制声音,每一个字,旁边的独孤善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淬血剑”三字一出,独孤善不禁全身一震。
“淬血剑”的名头伽罗自是知晓,那是把失踪已久的宝剑,江湖和宫廷人士都在追查下落。
伽罗心下好奇,不禁追问:“淬血剑怎么了?”
于锦仍在努力小声地:“那淬血剑……就在……就在天求山……”于锦像是记不清了,使劲扯着头发。
此话从于锦这个疯子口中说出,一贯稳重的独孤善本该一笑了之,但这淬血剑实在事关重大,独孤善不禁踏上一步问道:“淬血剑在哪儿?”
于锦:“你走开!我不跟你说!”
独孤善向伽罗使了个眼色。
伽罗自然明白哥哥的意思,于是继续追问:“于叔叔,那淬血剑是在天求山的哪个位置?你一定记得对不对?”
于锦咧嘴一笑,压低了嗓子:“在三生洞!三生洞内!”
“天求山三生洞?”铭记于心的独孤善心想,要不要干脆将于锦带回独孤府细细盘问,又一转念,要万一此人说的是疯话,自己可没法做人了。还是私下先禀报父亲,再带人前去查实为好。
正自思索,突然间,一阵喧哗骤起,只见远处一群人马急速冲来。
独孤善警惕地手握剑柄站到伽罗、赵询和于锦身前,心下惊疑:莫非有其他势力要来抢人?!
待这群人走近独孤善这才发现,居然是“思君社”的大队人马。
何为“思君社”?
南北朝时期,不论官方还是民间,对美颜的酷爱已经到了极端的程度。爱美者无论男女皆涂脂抹粉,甚至会为美貌的男女自发组成各种拥护的队伍,其主旨在于“宠溺盛世容颜”。因此就有了例如思君社,追郎族,锦绣团等大大小小的社团。而参与这些社团的人士,主要是众多的小士族以及寒门之中的富裕人群。此时尚蔚然成风,在以京城为首的各大都市中已见怪不怪。
此种风尚,上至八十岁的老人,下至八岁的孩童,皆受影响。
好比当年伽罗还只八岁之时,独孤信带她上街游玩被路人瞧见,从此一发不可收拾。身为北朝第一美男子生出的最美女儿,各大团体自然竞相追捧,恨不得把伽罗说成是观音转世的天下第一妙人,天下第一神童。
追捧者为了表达爱戴与追捧,按惯例,都会向倾慕的对象投掷各种事物。富的就投掷绫罗玉饰珍珠项链,穷的就投掷水果鲜花……这五颜六色的“暗器”如战阵箭雨般飞来,闹得独孤信次次都要以家传的独孤剑法为伽罗保驾护航,为此真是头痛不已。而仆人光靠从地上捡拾事物,就能满载而归。
不过年长之后,因为伽罗极少抛头露面于市井,现在的中下层人士倒极少有人能认出她来。
可不想今日好事者正围着于锦看热闹,独孤兄妹和赵询三人仪表非凡地出现自是瞩目,民间好事的双眼多事的口舌迅速交织成一张信息网,一下便传遍街头巷尾,引得疯狂的民众围堵,更有甚者激动地高喊:“从前的善财童女长成再现江湖啦……”
眼看疯狂的粉丝从四面包抄而来,独孤善连忙一手牵着伽罗一手拉住赵询,试图立刻逃出此地。
可惜却心有余而力不足……再是身手不凡头脑缜密,却也无法抵御翻墙、爬树、滚地而来的各路美颜社团人士。更不可能比他们更熟悉街头巷尾的各条无名小路……
独孤善被追得极其狼狈,而最最头痛的就是他还不能动粗。因为,在一个国家稳定多年后,各大士族之间的斗争不仅仅体现在武学、军力、财力之上,舆论攻心成为了极其重要的一环。政治家尤其是政治世家不仅需要明星的面孔与风度,更需要在宫廷和江湖的舆论阵地上占领道理制高点。
就像独孤信,有武有颜有还有政治手腕,魅力指数便力压权势熏天的宇文护。因为脸是爹妈给的,独孤一家子美颜盛世,宇文护再怎么恨得咬牙切齿,也是毫无办法。
另外,因为当时庶民寒门永无上升通道,对自身的绝望和对上层的羡慕
加剧了臆想。人们或道听途说,或通过戏曲、说书等方式,将八柱国的形象特长都演绎得愈发神化。
而八柱国又很好地利用庶民寒门的心理,展开舆论战。他们通常会塞钱给说书人和戏子,帮着吹法螺。民间经常可见一座茶楼两处说书,说的主角不同,左边方说罢独孤信天神下凡天下第一,右边却在捧宇文护乃盖世英雄天下第一,这两边都说天下第一怎可令所有人信服,于是乎先是辩驳,再是吵嚷最后大打出手。此等情景,可谓屡见不鲜……因此,这群能够帮助独孤家疯狂造势,赢得政治声誉红利的人群,独孤善是不能得罪的。
独孤善眼看拉着伽罗和赵询退无可退,只得忍受着民众的“爱戴”,任由他们向自己投掷着贵重之物,一时间伽罗和赵询身上满是鲜花绫罗,好不狼狈。所幸独孤善手握佩剑气势逼人,“懂规矩”的社团人士除了尖叫着投物示爱,倒也不敢太过靠近。
人群之中,却有一位读书人打扮的老伯仰天长叹:“士族和寒门的差距与隔阂,我原以为皆是士族的不是……今看来,平民亦有平民的不齿啊……”
耳尖的伽罗听到这老伯之言,不禁皱了皱眉头……她似乎感受到了一种莫大的无奈与嘲弄,但此刻,这种感觉还只是隐约的,她还想不清楚……
伽罗不想再这样任人摆布,她突然向人群外疾行……
没有人敢真正碰她的衣角,刹那间让出一条道来。
伽罗翻身上马。
众人只敢远远地仰视,并发出各种各样的赞叹。
“真如天女下凡一般……”
“难不成是吃玉露琼浆,瑶池仙桃长大的?”
“美!实在太美了!”一个少女痴痴感慨。
而伽罗没有感到高兴,甚至体会到一丝可怕。
不再望向众人,伽罗策马离去。
独孤善和赵询也连忙紧随其后。
待得伽罗一行走远,人群也迅速散掉。只有那角落中的于锦仍在痴痴而笑,满足地舔着手指含混不清地说着:“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谁又知道呢……”
拐角处,一名刀客对另一名刀客道:“要不要将这疯子捉回去盘问?”
另一名刀客则答:“切勿打草惊蛇,先向宗主禀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