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茂林在车里又沉默了片刻：我现在到底先干什么？是直接找蒋孝明跑官，调离金明市华行，来个金蝉脱壳，还是直接去金明市华行行长办公室，紧急召见给万福具体操作贷款的副行长苏万青，将万福的事儿直接透露给他，要他跟我一样有个思想准备，还是先探探万玉福的口气，看看他到底有无狗急跳墙的迹象？
想来想去，他先给万玉福拨了电话，万玉福的电话正在通话中。十分钟后，刘茂林又试着给万玉福拨了手机，这次通了。“刘行长，我正要找你！”电话里，万玉福急急地对刘茂林说。“怎么？”刘茂林问。“妈的，宋庄老百姓把我告了，告到了北京，说到底，这是他妈的咱们金明市副市长毕克强搞的鬼。这是秦学文市长刚打电话对我说的。我真想叫黑社会兄弟干了这群给我找事儿的村民，干了毕克强！”万玉福在电话里骂骂咧咧。
“万总，你可要冷静，越是这个时候越要冷静，可不能跟政府对着干！”刘茂林刚说到这里，停了下来，想：万玉福干了老百姓和毕克强或许对我是个好事儿，他杀了人犯了法蹲了监狱，我们华行岂不是省了大麻烦？到时候就没人揪我们的事儿了！
电话那头，万玉福又开始连声骂娘，而且骂出了惊天地泣鬼神的话：“妈的，老子可不是省油灯，惹恼了我，我叫他死无葬身之地！妈的，谁阻止我万玉福发财谁就是要我的命，我干了他，干了他全家，对，还把他的祖坟给扒了！再大的官惹恼了我，我也敢叫黑社会兄弟干了他！”
乖乖，刘茂林差点被万玉福吓死，尽管万玉福说的像是一时的气话，但是这气话足以说明：这家伙的嘴巴不是很牢靠，而且他身上确实带有黑社会的特质，是个可怕的危险分子。如果再跟万玉福继续纠缠下去，早晚会出事儿，想想看，万玉福有什么人不敢干的？要干他这个金明市华行行长，还不是小菜一碟！
刘茂林主意已定：赶紧找蒋孝明跑官，调离金明市华行，调到分行营业部当副总，兼分行营业部票据中心主任！
暂不说，刘茂林为调到分行营业部牺牲了多少利益，付出了多少努力。总之，很快地，相当快地，一个星期不到，刘茂林借助蒋孝明的力量调离了金明市华行，走马上任。
与此同时，金明市华行抓信贷的副行长苏万青接替了刘茂林的位置，坐上了正行长的宝座。
2
苏万青荣升金明市华行正行长后，对推荐人刘茂林大摆酬谢宴。那天还刚好赶上苏万青的老父亲苏汉甫七十大寿。苏万青思来想去，干脆来个三宴合一吧：这宴席既是为刘茂林举行的酬谢宴，又是老父亲苏汉甫的寿宴，同时也是为自己当上梦寐以求的正行长举行的庆贺宴。
总之，苏万青整的这三宴合一的宴席比较隆重，亲朋好友数百人齐齐赶来，聚在金明市五星级大酒店世纪豪爵的宴会厅，共庆祝苏家终于迎来前所未有的辉煌时刻。
晚上19点。
世纪豪爵大酒店大约1000平方米的宴会厅里，正对着门口的酒红色正面墙壁上鎏金的“寿”字璀璨夺目，美轮美奂的豪华水晶吊灯像一只只大绣球，高高悬挂在宴会厅的天花板上。熠熠生辉的水晶吊灯下，是十张铺着黄色餐桌布的大圆桌，每一张大圆桌围绕着20张欧式豪华餐椅。
宴会厅里还摆放着数个一两米高的高档祝寿花篮，主花材是百合、康乃馨、泰国兰等，绿叶点缀，丝带拉花装饰，单这些个花篮估计就得好几万，据说是万福房地产公司提前预订好送给老爷子的。
苏万青和刘茂林搀扶着七十高寿的苏汉甫，踏着厚厚的酒红色地毯，缓缓走进世纪豪爵宴会厅，一直走到面朝餐厅门的正中位置。
苏汉甫老人在老寿星位置上坐好，一边拉着刘茂林坐在了他的右侧即主宾的位置，一边激动地说：“茂林啊，我的好侄子，我看见你，就像是看见了你父亲，今晚你非得坐在这里，紧挨着我，让我感觉他就在我身边没有离开我。”说着说着，禁不住老泪纵横。
原来，刘茂林的父亲刘炳志和苏汉甫是大学同学，两家是世交。刘炳志和苏汉甫上世纪60年代毕业于某师范院校。求学期间，刘炳志是数学系高材生，苏汉甫是历史系高材生，不在一个系的二人竟然很投缘，想方设法调到了一个寝室，一日三餐也在一块吃。大学毕业后，刘炳志和苏汉甫被分配到各自的老家当教师，他们的友谊并没有因为距离的阻隔受到丝毫影响，每年都要抽出时间聚一聚，你坐火车来，我坐火车去，哪怕见了面只是喝面疙瘩汤也是一种幸福。后来，他们成家立业娶妻生子，又带着各自的儿子刘茂林和苏万青往返两地，叙说情谊。刘茂林和苏万青可以说是从小光屁股娃开始认识的，据说，他们经常在一起活尿泥打洼窝，还扣屁眼儿，翻鸡鸡，嗦指头，真是恶心死了。两人还一起掏鸟窝，偷老农民种的西瓜。当时，那西瓜才拳头大小，竟被他们毫不留情地拽下来，结果被瓜农逮个正着，瓜农要惩罚刘茂林，因为当时是刘茂林做贼偷瓜，苏万青因胆小只畏畏缩缩地在旁边放风。见瓜农要打刘茂林，苏万青竟不胆小了，一个猛子冲上去，对瓜农说要代刘茂林挨过……想到此，刘茂林内心一阵忐忑不安：我刚来赴宴时，孝明哥打电话说上头刚下发了红头文件，责令金明市华行务必立即停止对万福房地产的贷款！这文件明早就要在华行系统内的领导会议上宣读并执行，苏万青现在是金明市华行行长，在万福这起事件中他将有什么样的结局？会不会还要代我挨过？这次绝对不会是小时候被瓜农打屁股那么简单，估计轻则要掉乌纱，重则就不好说了……刘茂林一阵紧张恐惧，强迫自己镇静下来，又看了苏汉甫左侧的苏万青一眼：此刻，苏万青正一脸喜气一副志得意满的模样，为他终于由金明市华行抓信贷的副行长晋升为正行长而兴奋，满脸的红光简直可以掩映半边天！
是啊，苏万青能不高兴吗？要知道，为这一刻的到来，他等了整整五年，从当上副行长的那一刻就开始等待。不，仔细想想，苏万青已经等了十五年：打二十岁从银行学校毕业，进入华行上班第一天起，他就期盼自己能够当上行长，坐上正行长的宝座！
有一句话说的是真理：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这世上，没有不想当官发财的男人，更何况苏万青的家庭条件不好，打小在农村住，遍尝生活艰辛。
苏万青兄弟姊妹四个，爷爷、奶奶、姥爷、姥姥都跟着他们过日子，父亲苏汉甫在乡村高中教书，母亲杨小月在家务农，那年代，类似于苏汉甫和杨小月这种一肩挑一头沉的婚姻结构很普遍。杨小月的身体不好，生的孩子偏偏又多，几亩薄田种不出好庄稼，尚不能保证吃喝，全家人都眼巴巴地指望苏汉甫几十元的教学工资，他们的窘困家境可想而知。向往好生活可是苏万青从小的愿望，而要想真正拥有好生活，必须好好学习，这是父亲苏汉甫打小教育他的话。
苏汉甫教育孩子立志用求学改变生存面貌的同时，更是积极供孩子们上学，工资从未用到过自己身上一分。抽的烟是自己裹的，即用学生的破作业本裹着干树叶子做成的烟。据说在长征途中，邓小平和罗荣桓就是找点破纸和干树叶子包在一起当烟抽，教高中历史课的苏汉甫受此启发自制香烟，一吸就是一辈子……苏万青在刘茂林的提携下，当上金明市华行抓信贷的副行长时，苏汉甫才结束了吸食自制香烟的历史，吸上了苏万青孝敬他这个老子的软中华等高级香烟，喝上了高级茅台酒。
当官的抽的软中华，喝的茅台酒一般都不是自己买的，苏汉甫享受的烟酒亦多是求苏万青贷款的企业老总们进贡的。这晚上，苏万青用在宴席上的茅台酒和软中华，就是万福房地产老总万玉福进贡的。并且万玉福亲自来给老爷子祝寿来了，目的当然是继续巴结刚刚晋升为金明市华行行长的苏万青了。
万玉福可是个重量级的人物，他的命运在被红头文件钳制的同时，他本人又像是一个摆脱不掉的魅影，钳制和影响着苏万青等人的命运。
万玉福是从掂泥兜子起家的房地产开发商，十五六岁从农村走出来，光着脚丫子跟着农村土建筑队掂泥兜子，一步步干到了泥瓦匠，再一步步干到了监工，再后来干到小包工头、大包工头……直至干到房地产开发商。这三十年，他在凄风苦雨中摸爬滚打，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尽皆尝了遍。
万玉福已经小五十了，中等身材，四肢粗壮，皮肤微黑，那是褪不尽的老农民的底色。当晚，四肢粗壮的万玉福穿着黑色体恤，加上皮肤黝黑，令人不自觉地联想起中华纯黑藏獒……对，用藏獒比喻万玉福还真有点儿贴切：万玉福不只是具有中华纯黑藏獒的外形，而且他的性情也与藏獒有些相仿，暴烈得很。
万玉福的性情之所以暴烈，主要跟他的经历有关。万玉福出生农村，那时候正是斗争“黑五类”最激烈的阶段，万玉福是地主羔子，打小跟着地主成分的祖父被批判斗争。人的忍耐程度都是有限的，万玉福被人欺负得狠了，便开始反抗，自此一发不可收拾，只要碰到找茬的，他就与他们短兵相接，搞肉搏战，他力气大，多数能打赢，就这样越战越勇。后来，万玉福手里有钱了，脾气越发大了。他在搞房地产时又跟政府官员和公检法领导有了亲密接触，譬如金明市市长秦学文、公安局长钱九鼎、检察院检察长岳昆仑、法院院长张定山等都是万玉福的哥们。有了钱、权、法的支持后，万玉福很有点儿“共工怒触不周山”的气势。与此同时，万玉福因为跟惯爱打打杀杀的黑社会有了联系，“英勇无畏”得很：谁敢阻止万玉福发财，谁敢触犯万玉福的利益，那就是惹了天皇老子，他，轻则打残你，重则打死你，竟有点儿视生命如同草芥的味儿。听说万玉福还是“雄鹰帮”的一个小头目，这从他右手臂上的刺青可见一斑：那刺青是一只凶巴巴的展翅雄鹰，鹰的眼睛总是恶狠狠地瞪视着跟万玉福打交道的人，好像随时都会扑过去，把这些人当做小鸡给开膛破肚似的。
万玉福还有些奸猾。譬如，他每一次给苏万青送茅台酒、软中华等贵重礼品时，都偷偷录了像，用他左手腕上戴的具有录像功能的手表录下了苏万青的受贿过程……每当万玉福行贿时，他就会不自觉想起自己打拼的不容易，在心里暗骂：妈的，老子挣钱如吃屎，你们花钱如拉稀，我心里当然不平衡！如果你们给老子办成事儿，我花了钱送了礼就认了。如果你们给老子办不成事儿，嘿嘿，到时候你们吃我多少，必须给我吐出多少，甚至还要加倍还我！这世上哪有什么无缘无故的好事儿！
世纪豪爵宴会厅里，苏万青作为老父亲苏汉甫七十大寿的主持人，动情地说：
“各位亲朋好友，大家晚上好！在茂林哥晋升为分行营业部副总兼票据中心主任的时候，我也晋升为金明市华行行长，同时迎来了老父亲的七十寿诞。作为苏家的长子，今天由我来主持家父的寿宴。在这欢聚的时刻，首先，我代表子女们向我们尊敬的父亲表示真诚的祝福，祝愿父亲生日快乐，寿比南山，永远幸福。其次，我要感谢在场的亲朋好友，是你们让这会堂充满欢声笑语，让这里洋溢着温馨、幸福。让我父亲的脸上堆满笑容，我从心底地感谢你们的到来。再次，我要特别感谢刘茂林兄长，如果没有茂林哥对我一再的帮助和提携，我到现在恐怕还是一名普通员工。可以这么说，没有老父亲，就没有我苏万青，没有茂林哥，就没有我的金融生涯，茂林哥就像是我的亲父兄啊……”
苏万青说着，不觉泪落，他是切切实实地被刘茂林感动了，刘茂林的确如他所说的这样对他好。
苏万青从银行学校毕业后，分配到了豫北县华行北关分理处。当时，高华丽是分理处会计主管，苏万青是储蓄所柜员。高华丽的弟弟高华强开了一个万隆物流公司，急需用钱，高华丽得知苏万青同样急需用钱给病重的老母亲杨小月看病，便跟苏万青秘密达成了共识：当年10月，高华丽在审核豫北县机械厂的开户资料后，为其在华商银行豫北支行北关分理处开设了定期存款专用账户，豫北县机械厂随即将款项存入北关分理处。同日，高华丽在北关分理处柜台人员苏万青处，将机械厂的一张140万元的本票进账单取出，自行虚假填了一张金额为139万元、收款人为万隆物流公司的虚假本票进账单，一张金额为1万元、收款人为豫北县机械厂的本票进账单，与豫北县机械厂的140万元的本票进账单替换。高华丽将139万元虚假进账单交由北关分理处柜台人员苏万青记账，曹爱玉复核，并亲自在该张进账单复核栏盖上高华丽私章，将139万元划入万隆物流公司在北关分理处开设的账户上。
苏万青通过这种方式得到的钱暂时救回了母亲的命，自己的命运却岌岌可危了，天不藏奸，这事儿终是被查了出来。高华丽跟分理处主任杨得志有一腿儿，杨得志跟豫北县华行的行长朱云鹏是连襟，就在苏万青被逼承担所有罪过，极有可能永远没有出头之日的时候，刘茂林竞聘成功了金明市华行行长。刘茂林看着走投无路的苏万青，代他去求蒋孝明。蒋孝明当时已经是分行副行长兼营业部老总，亲自过问此事儿。结果，几个拿苏万青当替罪羊的豫北县华行领导赶紧采取补救措施，这件事最后私了。不久，苏万青被刘茂林调到了金明市华行任信贷部经理，直至当上抓信贷的副行长。
刘茂林对苏万青，真的如同再生父母。
看着两眼泪花子的苏万青，刘茂林心想：苏万青在今天这种盛大场合郑重提及我对他的帮助，将来若他因为万福出事儿沦为我的替罪羊，我相信，他肯定不好意思说我对不住他了。
苏万青深深感谢刘茂林之后，将话题回归到了祝寿词上：“我们的父亲，他曾经是一位普普通通的人民教师，他抛弃了条件优厚的城市教学工作，将自己的大好青春年华献给了贫困地区的教育，由此结识了我的母亲。父亲一辈子忠贞于爱情，与多灾多病的母亲不离不弃，并悉心照顾双方父母，他是个好教师、好丈夫、好儿子，他更是严厉和慈爱并存的父亲，用自己的言行教育着子女，抚养我们长大……在此，作为子女的我们想说一句发自内心的话语：爸爸，虽然你白发苍苍，但是您永远是我们心中最亮丽的一道风景；你虽然不苟言笑，但是您永远是我们的骄傲。今天，请大家见证我们血浓于水的那份亲情：爸爸，我们爱您！”
苏万青紧接着介绍到场的嘉宾：“今天到场的有父亲的同胞弟妹们，他们总是无私地关心着父亲，在此，作为子女的我们向你们表示真诚的感谢。堂姐、堂妹、表哥表妹们等也来祝贺父亲的生日。还有我的弟弟、弟媳，几个妹妹、妹夫等。金明市的朋友们也到场了，对，同时到场的还有万福房地产公司的万玉福老总等。现在，让我们再次以热烈的掌声欢迎各位嘉宾的到来。”
随后，由苏万青的儿子苏敬仰代表孙子们诗朗诵《爷爷，您是我们的骄傲》，由刘茂林的女儿刘依依弹钢琴为诗朗诵伴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