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璃回过头目光呆滞的抓着谢如的手,凑到她耳边轻声呢喃:“我好恨,我真的好恨,这屋子里满是女子哀怨的哭泣声,你当真听不见?”
谢如吓得惨白了一张脸斜斜倒向桌边,一手撑着桌子一手死劲捂住双耳。
明明是好听的女声,却说着怨毒的话语,带着一阵阵凄惨的哭泣声突兀地冲入耳帘,一边哽咽一边不断地咒骂,是受了多大的委屈才会一遍一遍念叨着,誓要将心底所怨之人千刀万剐,恨不得他粉身碎骨。
她揉着发涨的头,仿佛里面有千万个小人不停地跳动着,痛得想将脑袋生生劈开,挥去这满屋子怨毒的咒骂声,可是怎么也消散不去!
“不要。”谢如泪流满面地跪坐在地上,骨瘦伶仃的双手无力地撑开朝着空中挥舞,“不要!”可这些叫声又岂是她的挥摆能摆脱的,越是想逃离那些叫声越是缠得紧。
“谢姐姐你怎么了?”
苏璃蹲下身扶起颤得发抖的谢如,紧咬双唇的女子想要挣开她的双手,却感觉身子软绵绵地怎么也使不上力,哑着嗓子问道:“你,你是谁?”
苏璃笑着伸手拂去她额上的细汗,再抹去挂在脸颊上的泪珠,顷刻间满屋子的惨叫声消失殆尽,就连手脚也慢慢地恢复了知觉。
“不光我听到了,它……也听到了呢。”
一夜未眠,干坐在椅子上直到天际发白,屋内的少女抓着手绢不停地擦去眼角的泪,怕惊扰到老父亲最后只能用手绢捂着嘴巴,发出细碎的呜鸣声,宛如一只受了伤的小鹿,眼神惊恐地望着左墙的角落。
下午那个名唤苏璃的女子同自己说的那番混话看似疯癫,可她知道苏璃没扯谎,这个屋子里曾有个女子躲在角落偷偷啜泣,然后,默默咒骂,因为她心里有太多恨,恨命运蹉跎、恨老天不公!
她仍记得苏璃走前在她耳边轻描淡写的说着:“它……也听到了呢。”呼出的热气洒在她耳间,却觉得冰凉入骨,她的心里颤得厉害,有些事她不说便觉得不会有人知晓,却未曾想世上真有天罗地网,她无处可逃。
在鸡鸣啼叫了第一声后院落里终于有了响动,有个什么硬物掉落在地上,因下了整夜雪地上早已积了厚厚一层白,所以只能听到细小的“簌簌”声,白色的身影落在雪白的地上仿佛融为一体,不细看便就错过了它。
谢如偷偷趴在门边透过缝隙朝外头看,白影压低身子匍匐在地,静默了一会儿才起身缓缓地朝着屋子踱去,在身后留下一串小脚印,竟然是只小白狐。爪子触碰到门框的瞬间,谢如觉得整间屋内一下子亮堂起来,迸射出无数道金黄的光将小白狐弹射出好几丈,就连原本灰土的墙面上都好像浮现着金色的大字,只一眨眼的功夫金光褪去,似梦非梦。
谢如颤着双手捂紧嘴巴,心里害怕得紧,却还是强忍住了惊叫。白狐在地上挣扎几下,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前方,耳轮在空中缓缓地划着圆圈,转身向院门爬去,爪子一摸上院门又被金光狠狠弹开。原本简陋的小院像被一张无形的巨网牢牢罩住,你进得来出不去,摸不着看不到,却知道因这巨网的存在将院子同外头的世界隔离开来。
接着谢如看到自家院墙上多出两个身影,一前一后跳入院中,轻盈如碟的身姿从天缓缓飞落,连落地的声音都没入积雪中,察觉不到。若不是看清了来人的面貌,他二人这般的身手真以为是雌雄大盗。
“原来你说的罪魁祸首就是它。”
“不然你以为那些丢了的鸡禽是被谁叼走的。”
“竟然还是只连人形都幻化不出的小狐狸。”竹笙轻蔑的说道,小小年纪不好好修行,只知道出来捣蛋实在淘气了些。
“谁说我化不出人形了!”小家伙糯糯的声音小声抗议,听起来才五六岁孩童的声音,十分稚嫩。
苏璃怔了怔,停下脚步去细瞧这雪地里的狐,只觉得声音太过耳熟。
“哦,那你倒是化一个我看看!”竹笙说道。
“咿咿咿咿……”小狐狸伸长前爪,然后努力地弓起身子,咬着牙做出一副要破茧成蝶的样子,连苏璃都替它默默地捏了把汗。接着听到“啵”的一声,它的身子倒是没有变化,就是原本尖尖的狐狸头一下子变成了男童模样,及肩的短发上突兀地扎着一根冲天辫,头一动它也左摇右晃,小狐狸睁着乌溜溜的圆眼睛得意得瞧着竹笙。
“人脑袋狐狸身,你平日里定是好吃懒做不好好修炼,真是丢死人了。”竹笙好笑地拍了拍它的脑袋。
小狐狸狠狠地趴了趴地上的雪,张开白花花的尖牙在地上乱哼哼,然后一个跳跃狠狠朝竹笙咬去,才在半空中就被对方一脚踢到了边上,小狐狸带着碎雪连滚了好几圈,才呜咽着叫嚷道:“咕噜噜,女坏蛋!”
“你可以叫得再大声些,好让街坊邻居都知道这里有只狐狸精。”苏璃冷冷地扔过去一句话,小狐狸抬头看去,终于注意到站在竹笙身后的女子,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怒意,架着双臂凶巴巴地看他。还是第一次见到那张总是充满笑颜的脸跨下来,一想到她是真的生气了,小狐狸就不寒而栗,战战兢兢的叫了句:“二、二当家……”又端起了初遇时的那副可怜相。
这城里自然是不会有两只长得相同的白狐的,眼前这只装可怜的狐狸就是不久前被洛骁赶走的那只——被赐名为洛白的狐狸是也。
“原来你们认识啊。”竹笙脸色一白,思索道,“难不成,这就是洛大夫口中丢了的白狐。”
“我这回倒真希望自己从来没见过它。”
“苏姑娘……”在屋内观望了许久的谢如终于看不下去,冲出屋子小步跑到苏璃跟前,跪在了地上哭咽着说,“都是我的错,您就饶了它吧。”
“姐姐!”看到谢如出来,小狐狸堆了笑甜甜地叫道。
苏璃沉吟道:“如今,你可愿告诉我们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故事要从洛骁将小狐狸气走的那晚说起,它原是想着到南山找个僻静地暗自伤神几日,却不想入了冬,猎户在山上埋了好些捕兽器,它更是很倒霉的被其中一只兽夹困住。无奈,天寒地冻里,守着那条受伤的腿在雪地里足足待了一天一夜。
而这对卖唱为生的谢氏父女原本也是外地人士,刚到城里人生地不熟的也没多少盘缠,好不容易租了间茅草屋子,谢老爹又得了伤寒。他心想反正不是什么厉害毛病,去山头拔点草药熬一下便可,随即背着箩筐出了门。
自然是好巧不巧地遇到了被困的小狐狸,这小家伙原本就会装可怜,谢老爹动了恻隐之心将它救下。它此前因为洛骁替它治伤,赖在云镜堂不肯走,如今又摊上了谢氏父女。
谢老爹第二天一早醒来,看到自家院子里丢着一只被咬断了气的老母鸡,边上蹲着前日救下的小狐狸正伸着爪子在擦嘴边的血渍,当即吓得倒在地上直哆嗦。他闯南走北毕竟是见过市面的人,一下便猜到这只狐狸是成了精的,它叼了老母鸡来是为报答昨日的救命之恩,可这母鸡断然是吃不得的。于是,拿着扫把赶走了小狐狸,又挖了个深坑把母鸡埋在了鸡圈底下。
小狐狸涉世未深,以为谢老爹觉得这“谢礼”不够,过一日早晨又叼了只老鸭过来,再不收,便直接衔着鸡鸭一同而来。第三日,镇上便传开了,今日这家丢了鸡,明日那家丢了鸭,一下子人心惶惶,只有谢老爹清楚自家院子底下埋了多少鸡多少鸭。这样下去可不是办法,谢老爹跟闺女商量下,决定找小狐狸好好“谈谈”。
小狐狸哪听得懂那么多大道理,只知道谢老爹这回收了它的鸡它心里很开心。觉得报恩是件让大家都快乐的事情,回去之后想的全是该送老爹别的什么让他每一天都开心。
也是这一日,霍少在茶楼撒野打伤了谢老爹,小狐狸看着深受重伤的老爹,却不知道怎么替他出这口恶气。
谢如说生在穷苦人家,小小年纪就要跟着老爹四处流浪卖唱,羡慕别家孩子过年过节有新衣穿,羡慕别家孩子可以做自己喜欢做的事,而不用迫于生计日日做着自己不爱的营生,这都是她的命,她认了。
后来,小狐狸出现,她明明知道老爹身体虚弱,若有鸡汤饮食再好不过,却只能眼巴巴看着爹把鸡鸭埋了。即使最后老爹收了鸡算是领了小狐狸的恩,也因为害怕邻居起疑心,隔几天偷偷地分些鸡肉来煮,偷偷地喝鸡汤,做贼似的过活。
“怎么会不恨,我们是卖唱是戏子,可挣的全是干净钱!哪怕任人嬉笑怒骂,但也有自己的骨气,凭什么受了凌辱受了委屈还要默默忍受。他霍少算个什么东西,命生的好又怎么了,只会仗着家大业大欺负我们这些穷人横行街市,村民欺善怕恶,可又有谁来可怜我们,又有谁来救我们。我好恨,我真的好恨!恨不得他去死!”
她知道小狐狸躲在房内,当时心中着了魔,怀着满满的恨意,将这些话说与自己听,也期望小狐狸听到心里,她胆小懦弱,又实在需要有个人来替她发泄内心的仇怨。
小狐狸果然听了她的唆使,前去报复霍少,也算是误打误撞救了洛骁。好在它道行尚浅,替洛骁疗伤时又散去了一些法力,所以只是将霍少劫到了南山某个山洞内,并未闯下太大的祸事。
“阿洛先前说要扒了你的皮做裘衣,你明明被他气得离家出走,可为什么看到霍少要害他,还是一心护着他?”
小狐狸委屈地拧着眉头,终于忍不住,泪水潺潺地流了下来,“我不知道,他说的那些话我听了很伤心很难过。可是,可是一看到他,我就想起他先前对我的种种好,我不想他受伤,也不愿别的什么人害他。”最后,他的声音突高一截,坚定的说,“我知道他是个好人。”
世人常言,妖,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只是他们忘了,人性本善,妖亦如此。
善妖者,通晓人间情爱,便比谁都执着,洛骁正是看到了它的这颗赤子之心,想它能看清楚人性丑恶的一面,才故意扮恶人,让它明白即便是施恩与他的好人也会有自私自利的时候。只叹它天性秉直,即便被人伤害,下一次再遇上好心人,还是会掏心掏肺将他们当作恩人。
而谢如为了自己的爹爹,一时鬼迷心窍,反利用了它的报恩之心,因此,有时人心比妖心更难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