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昌元年,萧莫金榜高中,身为家中长子,萧老爷摆了整整三天的酒宴,凡是能扯上关系的人,都纷纷携礼相贺。作为商贾世家唯一一位出仕的公子哥,他在长辈们口耳相传的故事里始终扮演着一个孝顺、谦逊、知礼的晚辈。
离家那日,素来寡言少语的母亲噙着泪,将护国寺求来的护身符挂在他的胸前,绛红色衣物的遮盖下,她的手指苍白微颤。她说,“这人呐,若是上了年岁,就总想倚靠一些东西来让自己安心些。”
从家乡到他城,一路风光旖旎,草色青青,就连百姓也夹道欢迎,生生惹红了朝中无数双眼睛。正所谓新官上任三把火,纵然萧莫有着这样那样的抱负,但作为一个血气方刚并随时都保持着忧国忧民心态的新知府,他直接将自己上头欺压百姓的恶行呈上了奏折。于是,不到一年,新上任的萧大人便被贬谪到了出云城。
而萧莫与竹笙的相遇,却更像是一场宿命的邂逅。
那是清明过后一个晴日,带着它特有的明媚温和,将拥挤的凤山门小巷照得如梦如画,萧莫跟在洛骁身后不厌其烦地从一个小摊逛到另一个小摊。
“从前可不知道你对古玩还有研究。”萧莫说着,看洛骁从地上捧起一对铁红釉的碟子,形似彩蝶,只半个手掌大,釉色通亮剔透,胎质虽好,但只是放在临街散卖的小玩意自然不是上成品。
“昨日夜间不慎打碎了一对碗碟,听洛一说这里总有些胡人商贩经过,会拣些有趣玩意放着寄卖,便想着来淘一件称心的,你瞧这个如何。”说着洛骁便随手端了一对青色的荷叶状小盘。
“我倒是觉得这个不错。”萧莫弯下腰来,脚底一个不留神竟踉跄着直接往前滑去,幸好洛骁伸手将他往后一带,险些碾碎了一地的瓷器。
“啧,这是什么?”萧莫拾起方才绊住脚的圆珠,如拳头般大小,通体由内自外地泛着翠绿的荧光。里面是群山围绕的葱翠竹林,随着光线折射变动竟能看到成群的竹海正随风摆动,像被赋予了生命,美得让人屏息沉思,连那透出的微微清凉之意都将人掠得一阵冷颤。
“是它……”萧莫目光沉沉,愣了许久,才从那凝重的美景中挣脱出来,“子丞,还记得我同你讲过的儿时的那个梦吗,梦中仙人掌上的珠子与它十分相似!”
洛骁听他这么一说,也认真去瞧这宝珠,虽是一颗赏心悦目的珠子,但放在这一堆古玩里着实不起眼,若不是被萧莫不慎踩上,恐怕并不会有人发觉它。因此笑道:“也许,你和它是真的有缘。”
老板是个热络的外乡人,见萧莫十分中意这玻璃珠子,当然迫不及待地将它卖出去。那日午后,原本打算买碗碟的洛骁空手而归,而萧莫却将这颗珠子带回了县衙。
当夜烛火之下,萧莫拥着宝珠上榻,许是因为心里欢喜,精神也比往常要抖擞些,久久无法入眠。
不知是第几次翻身,屋内冰凉的空气趁机钻进温热的被子里,他下意识地吸了口气往里挪了挪,闷闷不语地盯着枕边的绿珠。半响,他突然抓起宝珠,双手不停擦拭着珠壁,那片密林竹海里正有个小小的身影不停穿梭,一下又闪入林间消失不见!
萧莫使劲揉了揉双眼,想确定不是因为烛光的反照产生的错觉,胸口潺潺流动的热血正在不断沸腾,他觉得喉咙又干又热,连带着整个身子都轻轻颤抖起来。
听说那些越古老越神秘的瓷器,在往后的流传中,商贾为了谋求更高的利益便会为它编造出一段段传奇的故事。自然也不乏真人真事,譬如这件原是某寺庙某高僧的法器,早年间镇了只精怪,若放在家宅之中,可保老少安宁,又譬如这件原是某朝某帝王家世代相传的宝物,佩戴在孩童身上,可保子嗣无病无灾长命百岁,萧莫琢磨着这珠子里也定是镇了什么东西的。
夜黑无风,周遭又是极静,便连着绿珠内也难得的安静幽祥,仿佛先前的景象只是萧莫的一时错觉。鼻息间的热气喷在上头,就像是一片薄薄的霜雾盖上幽匿的竹林,他伸手擦掉珠壁上的一层湿气,这才将宝珠放到一侧。
再睁开眼,天已大亮,萧莫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只感觉浑身酸痛,身子骨跟散架了一般,倒像是同人打了一场恶架。
他睡眼惺忪地看着头顶上用一排排青竹搭建的屋顶,上方悬着一盏四方的白纸灯笼,灯笼面上绘着一簇枝叶密生的墨竹,凉风拂过,白纸灯笼上映透出跳跃的火焰,是一副正猛烈吞噬着墨竹的模样。陌生的景物让他不自觉地惊跳起来,这根本不是他的卧房!可这又是哪里?他怎么会到了这里?莫不是趁他熟睡,有贼人潜入府衙将他绑来此处!
来不及细想,萧莫已七手八脚地爬下床,急忙整理好衣衫往屋外跑去,手甫一推门,望不到边际的婆娑竹海瞬间冲入眼帘,吓得他一个腿软趔趄在地。
远远望去林间青石碎道蜿蜒而上,两边是斜斜地长在山坡上的墨竹,从山麓一直延绵到山顶,密生的枝叶攀爬着遮住半片天,海天一色的青混合着泥土的清香透散开来,荡去了人事浮华。俯身望去,身下是更是层层竹海,细风吹来,竹声沙沙,竹海在风中如湖水般一浪接着一浪荡漾开。
萧莫深吸一口气,竹露的清香沁人心脾,他一时恍惚,惊讶地看着这漫山遍野的绿色,这简直就是一个诗情画意的人间仙境,
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而今他入奇境,不知身在何处,这景色虽美,但他还是得快些搞清楚如何来的这,如何回去。
萧莫沿着青石碎道往下走去,挥开林中薄雾,迎面瞧见一个身着青衣纱袍的人正朝他踱来,她如墨的长发垂至脚裸,寡淡的脸上挂着一双狭长的眼眸,持一管墨绿短笛轻步漫行,一举手,一投足,一抬眸,萧莫直看到痴迷。
女子的眸光定在萧莫身上,与他的目光绞在一起,竟是弯起了一个笑,无若旁人地走到他面前,玉指轻勾起萧莫的下巴,喃喃道:“活了这把岁数,今日眼花倒也起了幻象。”
萧莫倒退两步,又惊又吓地看着这女子,对方的长眸此刻方闪过一丝惊诧,自顾自的继续说:“竟是个活的凡人。”
“姑,姑娘。”萧莫恍然了悟,这姑娘应是本地人,此刻应赶紧向她问路才是,赶紧恭敬作揖道,“小可乃出云城县官萧莫,方才失礼了,只因一夜梦醒,竟到了此地,敢问姑娘可否告知小可此地乃是何处,要如何才能回到出云城?”
她眉眼一挑,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般,笑容愈甚,“竟然是个书呆子,连自己入了浮梦川还不自知,这里哪有什么出云城。”
她说浮梦川,那是妖怪住的地方。
她又说妖怪住的地方,怎么会有凡人呢。
最后阴测测的看着萧莫,其实我也是妖怪,你猜我是什么妖?
月已上中天,萧莫缓缓恢复意识,先是眯眼朝顶上偷偷看,待发现顶上又是那个用青竹搭建的屋顶,下意识地狠狠捶了捶床沿,他分明记得自己是吓晕在竹林里的,怎么醒来又回到了这栋竹屋,又睡在了这张床上。
等等,方才遇上的那个女子说她是妖怪!如果她真的是妖怪,那这儿……岂不是那个女妖怪的洞穴!他下意识的抓紧衣襟,宽慰自己这也许只是一场梦,一场无厘头的梦。可之前发生的一切都太真实,尤其是女子勾起他下巴时,他能明显感觉到她指尖的冰冷。于是他狠狠地掐了掐大腿,透心的刺痛瞬时产生,所以,这一切根本不是梦,而是真实发生的!
他驾轻就熟的下床摸出门,在那个下过阵雨的初夏夜,在绿影婆娑的山林之中,见到那名女子站在廊下,轻纱薄衣,飘渺似仙,哪里像个妖怪。久久,她才回过头来,寡淡的眉眼中融了弯弯月芒,看到萧莫的瞬间怔了怔,仿佛她才是如梦初醒的那人。
“你终于醒啦。”
萧莫轻轻“嗯”一声,被她看地一下涨红了脸。
他忽觉不对,同一个自称是妖怪的女子害什么羞啊。“你你你,你是妖怪!”他结巴地指着面前越靠越近的女子。
“怎么,现在才知道害怕。”她眼眸幽黑漂亮,一路直逼着萧莫,尽管他刻意后退与她保持了一定的安全距离,却还是能清晰地听到自己乱蹦的心跳声。
“我害怕,哈哈,可笑,你凭什么说我害怕,我干嘛要害怕!”他咽一下口水,略有些忿忿的说,此时此刻绝对不能在气势上输给她,更何况这不是他一直期待的吗,有生之年,能遇到这么一两只妖怪。
对面的人被他一句话唬住,挑着眼睛定定看回:“你不害怕,先前怎么一听我说这里都是妖怪,就吓得晕了过去?”
他狡辩:“我那是一整天没吃饭,饿晕的!”
“饿晕就饿晕呗,你两条腿抖什么。”竹笙斜眼。
“我五行好动,八字犯抖!”
女子星星般闪光的眼睛一眯,“那你就继续抖吧。”说完,转身绕过他向竹屋走去。
“喂,女,女妖精,你就这么把我扔在这了,你不是说这里是妖怪的地盘嘛,那我会不会被别的妖怪吃掉!虽然我长得细皮嫩肉的,但是一身皮包骨一点也不好吃,你能不能帮我和你的那些妖怪朋友说说,喂,你别走那么快,倒是等我一下啊!”他抬着发软的双腿紧紧跟在她身后,不依不饶的嘀咕。
她突然转身,削薄的嘴唇轻轻抿紧,指着他狠狠说道:“你再吵,信不信我把你扔到山下去喂妖怪,还有,我不叫喂,本妖有名有姓,我叫竹笙!”
萧莫愣了愣:“竹笙,竹生,难不成你是竹妖?”
对方点头道:“竹妖生的孩子,当然叫竹‘生’啦。”
萧莫失笑,摇头道:“古人有诗云:‘竹生自萧散,云性常洁白。’是讲竹子生来就是萧瑟疏散的,云自古就是洁白无瑕的,也便是指事物的本性是不会轻易改变的,若以后再有人问起你的名字,便这么告诉他。”
竹笙瞥他一眼,心里嘀咕文人真是酸溜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