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王还未来得及挥剑,含香却突然猛地朝剑锋扑将过来,只听得噗的一声,明晃晃的长剑透过胸口直至剑柄,殷红的鲜血从剑尖不停淌下。
诚王一呆,握着长剑的手不由得发起抖来,他虽三番两次扬言要杀之而后快,但当含香真死在自己剑下时,心中却狠狠一痛,如同堵了块石头一般,怎么也畅快不起来,看着含香惨白的面容,不由得想起当年那张幽怨而憔悴的脸,他嘴唇颤抖着,松开剑柄,缓缓后退了几步,傻傻的看着含香,许久都说不出话来。
含香抱着胸前的剑柄,屈膝跪倒在地,嘴角溢出一口鲜血,道,“父亲,女儿最后叫您一声父亲,也真心实意叫您一声父亲,女儿从来没有求过您什么,一个字也没有,女儿现在要死了,再没别的愿望,就求您放过方公子吧。”
诚王听到这一声“父亲”,堵在心中的那一块巨石似乎一下子消失了一般,只觉得心中一阵剧痛,眼泪便无声流下,傻傻的看着含香,一动也不动。
这世界太喧嚣、太复杂,太多欲望追求蒙蔽了我们的内心,有没有那么一瞬间,让你觉得那些放弃了的才最宝贵,那些遗失了的找不回。
在这个物欲横流的世界里,有些情感注定无法掩藏,他们太光亮、太耀眼,总有一刻会透过重重迷雾和欲望的包围,散发出人性柔和的光。所以,哪怕是再深的芥蒂、再复杂的利益纠葛,也抹不去父女之间若有若无的血脉相连,这一声“父亲”忽然让诚王意识到,在他心里,原来一直都有含香这个女儿的位置。
方正从背后扶着含香,将自己仅有的如丝真气一点点灌入,可含香的身体就如同一个破了洞的气球一般,怎么也无法汇聚气息,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生命一点点流逝。
楚禅楚青衣从屋顶跳下,扶住方正与含香,戒备的朝一脸呆滞的诚王看了一眼,缓缓向门外退去。
众军士不见诚王发令,一时间面面相觑,更不敢阻拦,各自让开了道路,眼睁睁的看着四人一点一点沿着大道走出门去。诚王呆呆的站在厅中,任由泪水从脸庞淌下,目送着含香的背影逐渐远去,慢慢消失在清凉的夜色里,再没有说一句话。
“方兄,你没事吧?”楚禅费力的半抬着方正,挂着泪珠,满脸焦急的问道。
方正脸色煞白,嘴角鲜血兀自流淌,却咬着牙微微摇头道,“我还撑得住,先看看含香姑娘怎么样了?”
“含香姑娘她……”楚青衣扶着含香,闻言朝方正无奈的摇摇头。
方正心中一沉,含香却微微睁开眼,气若游丝的说道,“方公子,你不必介怀,从我进入闻香楼起,我就等着这一天,这或许便是我既定的命运吧。只是我现在还想去一个地方,不知几位肯不肯答应?”
方正暗自调整了一下气息,道,“含香姑娘但说无妨。”
“城北有一片百鬼竹林,几位若能行个方便,便将我带到那里去吧。”
百鬼竹林阴森恐怖,道路复杂,极易迷失方向,夜里万不会有人擅闯,也正因为如此皇甫天才将皇宫暗道出口修在那里,方正不知含香为何在此时一定要去竹林之中,但人之将死,方正不便多问,只是朝楚禅点了点头。
四人受伤的受伤、垂死的垂死,行动已然极为不便,兼之这段日子诚王对京城防务极为重视,要想在后半夜翻出城去,实非易事,好在楚青衣虽然左肩受伤,但修为根底并未受损,与楚禅相互配合,才险险的将方正与含香送出城去。
四人一路往北前进,路上方正一直暗中调息,但行动中气息散,反而伤了经脉,猛地又吐出了一大口血,神色越发萎靡,吓得楚禅心乱不已。含香更是气若游丝,只凭着一口心气和楚青衣源源不断的真气才得以续命。
终于,四人进入了竹林之中,却是没头苍蝇似的胡乱走动,含香幽幽回过神来,眼中似乎有了些光芒,道,“这竹林中有一口枯井,只可惜我现在已然想不起在哪儿了。”
方正心中一跳,暗道,百鬼竹林中唯一的那口枯井便是皇上所设密道的出口,含香怎么会知道?若真如此,莫非诚王也已知道了皇上密道之事?一时间心中心电急转,与同样惊异非常的楚青衣对视一眼,微微朝她点了点头,又对含香道,“你不用担心,我们会找到的。”
楚青衣见方正点头,心中再无疑虑,便带着含香当先往枯井的方向走去。
方正二人之前曾从暗道进入皇宫,自然知道枯井的方位,虽然夜色深重,但借着微弱的月光,尚还能辩得清方向,四人拖着残躯病体,走了许久,楚禅忽然道,“好了,枯井到了!”
方正心头微微惊讶,此时四人隔枯井尚有些距离,便是连他也模模糊糊的看不真切,楚禅却能一眼看到,不禁若有所思的看了一眼楚禅,才对含香道,“含香姑娘,我们到了。”
含香费力的睁开眼,四下打量了许久,才喜道,“对,便是这里了,楚公子,烦请你放我下来吧。”
楚禅从背上放下含香,有连忙将她扶住,见她眼光有了些神采,面色突然红润了不少,不由得心中一沉,知道这是回光返照的情形,不由得微微朝方正摇了摇头。
含香却并未察觉,道,“那枯井往东的地方,有一座坟茔,我们过去吧。”
楚禅不由得有些好奇,依言随她往东行了数十丈,果然见到了一方矮矮的坟茔,坟上杂草丛生,四周又长满了翠竹,若不留心当真发现不了,见坟前立有一只木碑,碑上字迹斑驳,隐约可见:“先母周皇裔姬氏灵仙之墓,女姬含香谨立。”
方正三人这才恍然大悟,道,“这是含香姑娘生母的坟冢么?”
含香点点头,嘴角的鲜血丝丝淌下,却毫不在意,道,“我母亲死后,诚王因为嫌弃母亲身份低贱,不许她入殓,我只好收了母亲的骨灰,偷偷葬在此处,这里人迹罕至,我年年来此祭拜,倒也安全,”
夜风习习,让人心中倍感凄凉,勾月斜照,如银的月光照得愈发清冷。
含香倚靠这木碑,喃喃道,“娘亲,女儿好想您!您以前总说,您死了就会变成天上的星星,永远在天上看着我,可天上的星星那么多,到底哪一颗是你呢?这些年,女儿整晚整晚的数,却怎么也数不清,女儿好累,这就去天上陪你好么?”
楚禅听在耳中,也是心中一痛,眼泪无声淌下,别过脸去偷偷抹干。
含香轻抚着木碑,微睁着眼,喃喃道,“只可惜,女儿无能,便是费尽心机,也没能为母亲争得一个名分,不知道若见了母亲,母亲会不会怪我。”
方正慢慢跪在含香身边,将她轻轻扶起,道,“含香姑娘,你错了。”
“我错了?”含香挂着泪珠,茫然的看着方正。
“含香姑娘,你有没有想过,在你母亲的心中,有什么是比名节更重的呢?”
含香摇摇头,苦笑道,“方公子,你不了解我母亲,她生性高洁,是个轻生死而重名节的人,正因为一直苦苦不得名分,这才郁郁寡欢而死,在我母亲的心里,再也没有什么比名节更重要的了。”
方正摇摇头,道,“既然你母亲如此重视名节,那为何不在一开始就选择了断,反而要白白再受这许多苦楚呢?”
含香急道,“那是因为……”
方正看着怔然不语的含香,叹了口气,道,“那是因为她有了你,你母亲是重名节而轻生死,但在她心里,却还有一样东西比名节还重要,那就是你。可你做了什么,你却选择了一个她曾经耗尽心力想要挣脱的命运,重蹈了她曾经最屈辱的过往,将她所有的付出和努力都肆意的挥霍践踏。可怜她将所有的自由和希望都寄托在了你的身上,想要让你代替她飞出不一样的人生,可你却又义无反顾的选择了一条和她一模一样的路。她忍辱负重、含辛茹苦的多受了这么多年的折磨,难道就是希望看着你为了她的名节,而一点一点的沉沦么?”
含香傻傻的看着方正,滚滚清泪从眼中淌下,缓缓靠在方正胸前,轻道,“方公子,为什么上天不让我早些遇到你,若能早些听到你的这番话,或许我的人生便不会是这样的结局。可事已至此,我该如何面对我九泉之下的母亲。”
方正轻轻搂住含香,道,“你的母亲一生为名节所苦,却不知道名节是男人套在女人身上的枷锁和牢笼,她的执着既害了她自己,更害了你。你们都只是不能左右自己命运的可怜人罢了,她又怎么会怪你。”
含香闭上了眼睛,眼泪和着鲜血从面纱上淌下,过了许久道,“方公子,我好冷,你能抱紧我么?”
方正依言抱紧含香,道,“现在还冷么?”
“你的心跳得好有力,好温暖。”含香微微摇摇头,喃喃道,“方公子,以前我学习魅术时,人家再三叮嘱,只有戴着面纱,我才是天下第一美女,揭了面纱,我便什么都不是,所以这些年,我从来没有在人前把面纱摘下来。可是我再也不想做天下第一美女,再也不想做含香了,你能帮我把面纱摘下来了?”
方正点点头,轻轻揭去面纱,看着那张惨白而恬淡的脸,淌着鲜血的嘴角微微上扬,不由得赞道,“含香姑娘,你这样子,比天下第一的时候美多了。”
含香微微有了些红晕,伏在他胸口,气若游丝道,“我不想再叫含香这个名字,方公子能帮我再取一个么?”
方正仰头,只觉得秋风习习,让人心中悲切,道,“那就叫秋蝉吧。纵有秋霜之凛冽,不改饮露之高洁。”
“秋蝉?既明初心,矢志不改,悲秋摧残,唯死而已,秋蝉喜欢这个名字。”秋蝉声音越发微弱,伏在他胸口一动不动,忽然轻轻吟道,“银屏秋风冷画舫,家家流水映红妆……”
一首未完,再无声息,寒蝉凄切,终至尽时。
哗!秋风凉意透骨,搅得森森夜竹四下摇摆,勾月流淌的淡淡银辉顿时斑驳的洒了一地,一时间疏影横斜好不醉人。
秋蝉死了,死得安详、死得宁静,死在自己倾慕的男子怀里,死在一个个缤纷多彩的梦中,在她死得前一刻,念念不忘的是人生中最甜蜜的一点时光。所以,她的人生虽然满满都是仇恨与痛苦,可她依旧是个幸福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