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里原本已有些烦乱,只是少年老成,并不端在脸上。他瞧徐良眉开眼笑的,微微一皱眉,说道:“既然已经得到大帅首肯,我们何须大费周章,不如选个日子将他领去城郊下手,快速便捷。”
徐良摆摆手,咦了一声,说:“你们两个一同长大,你还不知道他那人?虽说净乱来,可到底有几个心眼,平常人谁能近身?只有女人才能使他放松警惕。”他见白少卿依旧紧蹙眉头,以为是因龙标城小呆久了不习惯,于是安抚道:“少卿,你也无需心急,那小子横竖是跑不掉的。你且再在龙标呆个几日,等咱们大事成了,马上赶回潭州。”他这样讲了,倒叫白少卿不知如何开口。白少卿嗯了一声,走出屋子。
“清风是式”的牌匾早已龟裂,黑漆下裸露出木材的色泽,半旧不新的古老。他立在匾额下,橄榄绿的军装笔挺地套在身上,没有一丝一缕的折皱。他左手边有一排七里香,眼下正开着花,细小洁白的花朵像翠绿旗袍上缀着的碎花,却隐约显得有些参差不齐。
宛军驻进县衙后只是添置了一些常用物什,其它的摆设并不怎么改变。他不知墙边的绿丛曾埋过一块矮小的石碑,只是随手一拨,赫然瞧见那石碑上用朱砂填描的诗句。
向月穿针易,临风整线难。
不知谁得巧,明旦试相看。
他虽在英伦留了两年学,但幼时也是在家中跟过遗老学了国学的,自然明白这是一首借景抒怀的诗句,他琢磨着这最后两句,心中缓缓浮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忐忑。晚风习习,带来沅江上的清爽水气,推倒了他柔软的鬓角,又越过后院的竹林,被耸立在那里的月华楼生生截断了。
这月华楼是县衙后院的一幢阁楼,原是给县长的家眷居住。卢大海来了之后以此为居所,一来因为幽静,要做些伤天害理的事也没几个人知晓;二来楼下有一扇小门通向大街,是留给他逃命用的。楼前的路径两旁种了几行湘妃竹,这些年没个打理的人,竟长得郁郁森森,将阶下的石子路都遮掩过去了。白少卿不知不觉走到了这里,头上的军帽叫参差的竹枝一戳,险些刮伤脸。他回过神后退了几步,抬眼望去,陆芷沅正肃立在栏前。
晚空橙黄,为她脸上添了几分颜色,虽是霞飞两鬓犹显娇柔,可在她这里却只有一股“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的清怨。她不经意低首,目光正对上远处的白少卿,那股哀婉的忧愁立刻凝成了深深的恨恶,只不愿再多见此人一眼,回头就将屋门关上了。
守在楼下的士兵看见他立刻行了军礼,他点点头,问道:“吃饭了没有?”士兵搔了搔脑袋,笑道:“还没。”他笑道:“嗯,快去吃吧,厨子今天炒的菜还不错。”那二人听他这样说了,也不做多想,扛着枪直奔衙门大堂抢食去了。
竹叶沙沙,摇曳出杂乱的影子,那些影子投在地面上,隐隐绰绰,仿佛有人随时要从那影子里走出来似的。白少卿回头望了一眼,转身脚步匆匆赶上楼。他将脚步放得极是轻缓,生怕吓着某人,行到二楼时,额头上已腻出一圈细汗。
拐角处猝然冲出一个人来,带着决绝的寒光扑向他。
她是拼尽全力要至他于死地的,他却只是将身子侧了一侧,刀就落了空,从他眼前划过,像流星的尾巴。他右手在她腰间用力一收,左手已扣住她手腕,迅速将她钳制住。
陆芷沅骇了刹那,大叫了一句“小莲”,收到指示的小莲慌慌张张地捧着刀子跑了出来。白少卿不知她还有第二招。两个弱女子虽伤不了他,可到底是她精心策划过、花了心思的,他气恼之余掏出手枪。
“等等!不要!”陆芷沅惊叫,子弹已经“嗖”地擦过小莲脑边,再偏一厘就能开了她的脑袋。
她吓得整个人疆在他怀里,心脏如同小莲倒地的身体“嘭嗵”一声捶在胸口。好在小莲只是吓晕了过去,她紧绷的神经这才松懈下来,身子一软,险些重心不稳。他脸庞本就离她极近,她这样一歪,他忙收力去揽她,倒叫她惊了一下。慌乱中,唇从他脸庞擦过。
橙阳席卷了漫天的霞光,在落山前迸出最后一缕秾辉,投在月华楼的墙壁上将两人的影子裹在一起,拉得老长老长,糊糊的一团深灰,分不出彼此。
他怔怔地看着她,她也怔怔地看着他。
湘妃竹上的麻雀受了惊,扑腾着翅膀,叽叽喳喳将如缎的一片天空割划,那些天空的碎影映在他眼眸里,闪动着零星的光芒。他回过神,放开她的同时也将她手中的匕首顺道拿了过来,他揪起她的细腕,将月华楼后门的钥匙塞进她手里:“你得赶在卢大海还没回来之前想法子逃出去。”
陆芷沅听他这般说,才知他不是那位“海少爷”。闹了这样大的一个乌龙,还差点要了人家的性命,她心生歉疚,涨红了脸,低眉道了声“对不住”。
她是真诚的感到歉意,因此脸颊也自然而然地浮上一抹绯红。他瞧在眼里,方才的气恼也一扫而空,正眼朝她露出和善的笑意:“没关系。”
他双目澄明、轮廓英朗,陆芷沅叫他这样一看,仿佛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可她并不确定,低眉间且听到他催促道:“趁卢大海还没回来,你赶紧从小门走。”
她怔了一下,双颊更红,方才只顾瞧他去了,竟忘了这样重要的事。在他提醒下,她赶紧往前走了几步,又猛地顿住:“我走了,你怎么办?”
白少卿也愣了下。他未料到她会为他考虑,隐隐感觉到她的关切,就已经令他心涌暖流了。
他正欲安抚她,只听见竹林中猛地传来一声高笑。那笑声泼剌粗犷,连白少卿都不由得一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