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到第三个园子,也就是有着那高高假山亭宇的那一重时,突然就听见有人低声细细的呢喃,又轻又细,也不知道说的什么,我和母亲对视一眼,都住了声,绕转过去察看。
声音是从假山后面传出,我们丝绣底的软履落脚无声的绕转过去,就见声称要去睡的龙井正对着一棵枝叶狼狈的桂花树边拳打脚踢边咬牙切齿,口里一连声的低低说着,"有什么了不起,有什么了不起,有什么了不起……。"
眉眼间的狰狞和愤恨,竟是我从来都没有见过的。
我心里突突的跳,脱口惊呼,"龙井,你在做什么?"
龙井一惊回头,见我和母亲正满脸惊愕的看着她,她显然也被我们的突然出现吓了一跳,张着嘴"啊啊"了几声,"我,我没有做什么呀。"
"你口里一直在说:有什么了不起,你在说谁?"问这话时,想到她方才的表情,我心里竟然起了一丝战栗,总有股不好的感觉漫上心头。
"我,我……,"龙井结结巴巴,我向前逼了一步,"龙井,你说这话时,又对着这棵树拳打脚踢,这颗桂花树在你眼里,分明就是你恨的那个人,你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龙井的额上就有了汗意,她眼珠子转来转去,许久挤出一句,"我恨,我恨将姐姐你送进宫里的那个人,若不是他,我怎么可能和姐姐分离这么久,嗯,姐姐,你都不知道我平日里多想你,"说着话,她就冲过来一把抱住我,哇的就哭了出来。
不知道是不是她太激动的缘故,冲过来的力道猛了些,她小小的身子撞在我的肚子上,我闷声一"哼",差点就倒了下来,好在红绫姐妹扶我得紧,我只是晃了一下就又站住,本想要说什么时,只见龙井小小的身子在我的怀里一抽一抽的哭得伤心,我心下一软,就抚着她的背,一句话也没有了。
龙井哭了一会儿,就被母亲劝住,不一会儿又喜笑眼开起来,我因着她之前那不经意的一撞,肚子里就有些隐隐的疼,坐在向着太阳的地方歇了一会儿,到底忍不住,就嘱咐了母亲龙井几句,又叫跟来的小宫女儿好生伺候我,我就扶着青绫红绫先回屋去了。
回到寝殿,我身子乏累,加上肚子里一抽一抽的隐痛着,就径直去那床上躺下了,我向来都是要歇午觉的,青绫也不奇怪,将一床被子抖开替我掖好了,就掩了床帷出去了。
殿内一时悄静无声,我的心却一点也静不下来,龙井方才的样子实在奇怪,她向来都是温柔乖巧胆小怕事的,方才那副狰狞憎恨的样子,我实在不敢相信是出现在她的脸上?
她说她恨龚老爷,是的,我也恨,可是相对而言,若没有龚老爷当日要我替小姐进宫,她和母亲也没有今日,不是吗?
纵然是恨,亦不应该有如此的强烈罢!
肚子里的抽疼更加清晰起来,我皱着眉翻了个身,努力的想要睡过去,可是腹中的抽痛却仿佛是无尽的丝线,丝丝缕缕的尖利的痛着,却没有尽头,我艰难的翻来覆去几次,非但没有让自己舒服一点,却更让胃里也恶心翻腾起来,我挣扎着撩开床上的帷幔想要叫青绫,张口却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从有孕起我从来都没有吐过,却在此时吐了出来。
听见动静,青绫已急忙进来了,顿时就惊叫了起来,"娘娘,您怎么了?"
我已经吐得眼冒金花,哪里还说得出话来,只无力的摇头,她一边使劲抱着我沉重的身子,一边就忙唤人进来收拾,红绫见我这样也吓住了,她帮着青绫用手托住我的额头,不让我前倾着的身子太费力,待我好容易吐不出什么时,又忙不迭取了浸了细盐的温水来给我漱口洗脸,折腾了许久,我才喘吁吁的靠在青绫的怀里,一身绵软了。
姜怀安一直都在偏殿里候着的,闻听消息早过来了,待里面收拾完了就进来给我请脉,请完脉后,青绫问,"姜院首,我家娘娘怎么了?"
姜怀安却是急匆匆的,只答了一句,"娘娘脉象安好,请放心,"居然不等我说话,就磕了头急急出去了,倒把个青绫给愣了愣,半晌才道,"这姜院首,赶着去哪里捡金子么,竟然连个规矩都不懂了。"
我却没有力气管他,道,"既没事,就别管他了,你扶我起来上官房吧。"
青绫姐妹就忙拿衣服给我披上,扶我坐在恭桶上,却又一点感觉没有,倒白出了一身汗,于是只好又起来,躺不到一会儿,到底躺不住,就又起身去那恭桶上坐着,这样来回折腾几次,我已是眼前发黑,一身虚汗了。
青绫见我不对,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就叫红绫出去端碗甜羹来,对我道,"娘娘方才把肚子里的东西都吐光了,也难怪这会子身上没力,喝口羹怕是会好些。"
我觉得有道理,点点头,让她喂我喝了半碗,这才觉得精神了些,一时耳目清楚,竟隐隐听见外面有忙乱嘈杂声,虽不清楚,却还是能听得见,我皱着眉问,"外面怎么回事儿?"
红绫笑嘻嘻的道,"回娘娘,是内务府将那几位稳婆送进来了呢,说娘娘离生的日子近了,得贴身预备着。"
我合着眼点点头,也没有力气去管这些,命她们掩了窗帘帷幔,就昏沉沉的要睡,肚子里却更疼了,我又困乏,肚子又疼,睡是睡不着,不睡眼又睁不开,一急之下,动作就大了些,就觉得肚子里狠狠一抽,下身就"哗"的一股热流涌了出来,瞬间将我的亵裤被褥尽浸得湿了,我"啊"的尖叫,想起身察看时,却是无论如何也挣不起身了。
青绫红绫本就在门边儿上候着的,一听我的叫声,急慌慌的奔进来掀来幔子看时,我已是疼得说不出话来,只能拿手指着被子,青绫揭开被子只看了一眼,神色就紧张起来,她竟不再管我,一转身,飞快的冲了出去。
明明已极冷了的天气,我却满身都是汗,是地炕开了的缘故吗?屋子里竟热到这般田地,我脑子里晕乎乎的,竟已没有了正常的思维,目光飘忽间,就见之前冲出去的青绫又冲了进来,在她的身后,是一大群的女子,年纪大些的是稳婆,年纪轻的是宫女,有人围上来,有人退了出去,有谁拿热热的棉巾子给我擦着脸,有谁解下了我的衣服,又有谁将我托着抱靠在她的怀里,还有一碗带着人参特有的清苦汁液灌进了我的嘴里,而我所有的神经所有的思想,都被一个感觉所占领,疼,疼,疼……
铺天盖地的疼痛,仿佛潮水般的一波又一波,漫无止境的将我整个人死死的围裹住,有时停了,我才喘口气,还没有来得及睁开眼看一看,更剧烈的疼痛就又涌了上来,我脸上已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不停歇的擦了又起,喊出来的声音已经嘶哑,边上依稀是青绫的声音,她拉着我的手不停的在我耳边告诉我,"娘娘,没事,没事,婆婆说,生孩子就是这样的。"
我这才明白,原来我是要生了。
有两名稳婆在一边应和着,一边用热水擦着我的身子,一边力度均衡的揉推着我的肚子,道,"娘娘,加把力,再加把力就出来了……。"
又一阵剧痛传来,我痛叫一声,狠狠咬着被褥一角,用力推送着腹中的孩子,孩子,孩子,你终于要出生了,孩子,孩子,你应该出来了,娘已经快没有力气了,这一阵又一阵的剧痛,娘已经受不住了……
也不知道在床上折腾了多久,只听见稳婆催我用力的声音中,又有人催着多点几盏灯,料着已经到了晚上了,我的嗓音早已经嘶哑,只觉得脸上刺刺麻麻,手足也开始麻木无力,甚至可以感觉到,心跳也越来越慢。
"皇,皇上,臣妾好累,皇上……,"我喃喃的,无意识的念叨着,慢慢的将手垂了下去。
"娘娘,娘娘……,"意识昏沉中,我听到青绫这样叫着,又好像有人在外面厉声喝骂着谁,窗子外面,不知道谁哭了出来,随即又消逝不见,突然,有一个声音大了起来,"皇上,皇上您不能进去啊,男人脚重,对娘娘对孩子都不好的,皇上您再等等,您再等等,娘娘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
慕如风,是慕如风来了么,我意识突然一明,人也清醒了许多,就听外殿里是我魂梦中极熟悉了的咆哮声,"要是梅婕妤有个三长两短,朕叫你们全都陪着她去……。"
我心里一暖,皇上,我已经好久没有看见你发过脾气,今天您又发脾气了,您别发脾气,咱们的孩子该出来了呢,您这样大声,会吓着他(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