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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卷十九

织成

洞庭湖中,往往有水神借舟。遇有空船,缆忽自解,飘然游行。但闻空中音乐并作,舟人蹲伏一隅,瞑目听之,莫敢仰视。任所往。游毕仍泊旧处。

有柳生落第归,醉卧舟上。笙乐忽作,舟人摇生不得醒,急匿艎下。俄有人摔生。生醉甚,随手堕地,眠如故,即亦置之。少间,鼓吹鸣聒。生微醒,闻兰麝充盈,睨之,见满船皆佳丽,心知其异,目若瞑。少间,传呼织成。即有侍儿来,立近颊际,翠袜,紫绡履,细瘦如指。心好之,隐以齿啮其袜。少间,女子移动,牵曳倾踣。上问之,因白其故。在上者怒,命即行诛。遂有武士入。捉缚而起。见南面一人,冠眼类王者,因行且语曰:“闻洞庭君为柳氏,臣功;柳氏,昔洞庭落第,今臣亦落第;洞庭得遇龙女而仙,今臣醉戏一姬而死:何幸不幸之悬殊也!”王者闻之,唤回,问:“汝秀才卜第者乎?”生诺。便授笔札,令赋“风鬟雾鬓”。生固襄阳名士。而构思颇迟,捉笔良久。上诮让曰:“名士何得尔?”生释笔自白:“昔‘三都赋’十稔而成,以是知文贵工而不贵速也。”王都笑听之。自辰至午,稿始脱。王者览之,大悦曰:“真名士也!”遂赐以酒。倾刻异馔纷纭。方问对间,一吏捧簿进曰:“溺籍告成矣。”问:“人数几何?”曰:“一百二十八人。”问:“签差,何人矣?”答云:“毛、南二尉。”生起拜辞。王者赠黄金十斤,又水晶界方一握,曰:“湖中小有劫数,持此可免。”忽见羽葆人马,纷立水面,王者下舟登舆,遂不复见,久之寂然。舟人始自艘下山,荡舟北渡。风逆不得前。

忽见水中有铁猫浮出。舟人骇曰:“毛将军出现矣!”各舟商人俱伏。无何,湖中一木直立,筑筑动摇。益惧曰:“南将军又至矣!”少时,波浪大作,上翳天日,四顾湖舟,一时尽覆。生举界方,危坐舟中,万丈洪涛,近舟顿灭,以是得全。既归,每向人语其异,言:“舟中侍儿,虽未悉其容貌,而裙下双钩,亦人世所无。”后以故至武昌,有崔媪卖女,千金不售;畜一水晶界方,言:“有能配此者,嫁之。”生异之,怀界方而往。媪忻然承接,呼女出见,年十五六已来,媚曼风流,更无伦比,略一展拜,反身入帏,生一见,魂魄动摇,曰:“小生亦蓄一物,不知与老姥家所藏颇相称否?”因各出相较,长短不爽。媪喜,便问寓所,请生即归命舆,界方留作信。生不肯留。媪笑曰:“官人亦大小心,老身岂为一界方抽身窜去耶?”生不得已,留之。出即凭舆急返,而媪室已空。大骇。遍问居人,迄无知者。日已向西,躁懊若丧,悒悒而返。中途值一舆过,忽搴帘曰:“柳郎来何迟也?”视之,则崔媪,喜问:“何之?”媪笑曰:“必将疑老身掠骗者矣。别后适有便舆,顿念官人亦侨居,措办亦艰,故遂送女归耳。”生邀回车,媪必不可。生怆惶不能确信,急奔入舟,女果及一婢在焉。见生入,含笑承迎,见翠袜紫履,与舟中侍儿妆饰,更无少别。心异之,徘徊凝注。女笑曰:“眈眈注目,生平所未见耶?”

生益俯窥之,则袜后齿痕宛然。惊曰:“卿织成耶?”女掩口微哂。生长揖曰:

“卿果神人,早请直言,以祛烦惑。”女曰:“实告君:前舟中所遇,即洞庭君也。仰慕鸿才,便欲以妾相赠;因妾过为王妃所爱,故归谋之。妾之来,从妃命也。”生喜,沐手焚香,望湖朝拜乃归。后诣武昌,女求同去,将便归宁。既至洞庭,女拔钗掷水,忽见一舟自湖中出,女妖登如鸟飞集,转瞬已渺。生坐船头,于没处凝盼之,遥遥一楼船至,既近窗开,忽如一彩禽翔过,则织成至矣。一人自窗中递掷金帛珍物甚多,皆妃赐也。自是,岁一两觐以为常。故生家富有珠宝,每出一物,世家所不识焉。

相传唐时柳毅遇龙女,洞庭君以为婿。后逊位于毅。又以毅貌文,不能摄服水怪。付以鬼面,昼戴夜除;久之渐习忘除,遂与面合为一。毅揽镜自惭,故行旅泛湖,或以手指物,则疑为指己;以手覆额,则疑其窥己也:风波辄起,舟多覆。故初登舟,舟人必以此告戒之。不则设牲牢祭享乃得渡。

许真君偶至湖,浪阻不得行。真君怒,执毅付郡狱。狱吏检囚,恒多一人,莫测其故。一夕,毅示梦郡伯,哀求拔救。郡伯以幽冥异路,谢辞之。毅云:

“真君于某日临境,但为求恳,必合有济。”既而真君果至,因代求之,遂得释。嗣后湖禁稍平。

竹青

鱼容,湖南人,谈者忘其郡邑,家綦贫,下第归,资斧断绝。羞于行乞,饿甚,暂憩吴王庙中,因以愤懑之词拜祷神座。出卧廊下,忽一人引去见吴王,跪曰:“黑衣队尚缺一卒,可使补缺。”吴王可,即授黑衣。即着,身化为乌,振翼而出。见乌群集,相将俱去,分集帆樯。舟上客旅,争以肉饵抛掷,群于空中接食之。因亦尤效,须臾果腹。翔栖树梢,意亦甚得。逾二三日,吴王怜其无偶,配以雌,呼之“竹青”,雅相爱乐,鱼每取食,辄驯无机,竹青恒劝谏之,卒不能听。一日,有满兵过,弹之中胸,幸竹青衔去之,得不被擒。群乌怒,鼓翼搧波,波涌起,舟尽覆。竹青乃摄饵哺鱼,鱼伤甚,终日而毙。忽如梦醒,则身卧庙中,先是,居人见鱼死,不知谁何,抚之未冰,故不时以人逻察之。至是,讯知其由,敛资送归。后三年,复过故所,参谒吴王。设食唤乌,乌下集群啖,乃祝曰:“竹青如在,当止。”食已,并飞去。后领荐归,复谒吴王庙,荐以少牢。已,乃大设以飨群乌,又祝之。

是夜宿于湖村,秉烛方坐,忽几前如飞鸟飘落,视之,则二十许丽人,冁然曰:“别来无恙乎?”鱼惊问之,曰:“君不识竹青耶?”鱼喜,诘所来。曰:

“妾今为汉江神女,返故乡时常少。前乌使两道君情,故来一相聚也。”鱼益欣感,宛如夫妻之久别,不胜欢恋,生将偕与俱南,女欲邀与俱西,两谋不决。寝初醒,则女已起。开目见高堂中巨烛荧煌,竟非舟中。惊起,问:

“此何所?”女笑曰:“此汉阳也。妾家即君家,何必南!”天渐晓,婢媪纷集,酒炙已进。就广床上设矮几,夫妇对酌。鱼问仆之所在,答:“在舟上。”生虑舟人不能久待。女言:“不妨,妾当助君报之。”于是日夜谈宴,乐而忘归。

舟人梦醒,忽见汉阳,骇绝。仆访主人,杳无信兆。舟人欲他适,而缆结不解,遂共守之。积两月余,生忽忆归,谓女曰:“仆在此,亲戚断绝。且卿与仆,名为琴瑟,而不一认家门,奈何?”女曰:“无论妾不能往;纵能之,君家自有妇,将何以处妾也?不如置于此,为君别院可耳。”生恨道远不能时至,女出黑衣曰:“君旧衣尚在。如念妾时,衣此可至,至时为君解之。”

乃大设肴珍,为生祖饯。即醉而寝,醒则身在舟中。视之,洞庭旧泊处也。

舟人及仆俱在,相视大骇,诘其所往,生故怅然自惊。枕边一褛,检视,则女赠新衣袜履,黑衣亦折置其中。又有绣橐维絷腰际,探之,则金资充牣焉。于是南发,达岸,厚酬舟人而去。归家数月,苦忆汉水,因潜出黑衣着之,两胁生翼,翕然凌空,经两时许,已达汉水。回翔下视,见孤屿中有楼舍一簇,遂飞堕,有婢子已望见之。呼曰:“官人至矣!”无何,竹青出,命众手为之缓结,觉羽毛划然尽脱。握手入舍,曰:“郎来恰好,妾旦夕临蓐矣。”生戏问曰:“胎生乎?卵生乎?”女曰:“妾今为神,则皮骨已更,应与曩异。”至数日,果产、胎衣厚裹,如巨卵然,破之,男也。生喜,名之“汉产”。三日后,汉水神女,皆登堂以服食珍物相贺。并皆佳妙,无三十以上人。俱入室就榻,以拇指按儿鼻,名曰:“增寿”。既去,生问:“皆谁何?”

女曰:“此皆妾辈。其末后着藕白者,所谓‘汉皋解珮’,即其人也。”居数月,女以舟送之,不用帆楫,飘然自行,抵陆,已有人絷马道左,遂归。由此往来绝。后数年,汉产益秀美,生珍爱之。妻和氏苦不育,每思一见汉产。

生以情告女,女乃治任,送儿从父归。约以三月。既归,和爱之过于己出,过十余月,不忍令返。一日,暴病而殇,和氏悼痛欲死。生乃诣汉告女。入门,则汉产赤足卧床上,喜以问女。女曰:“君久负约,妾思儿,故招之也。”

生因述和氏爱儿之故。女曰:“待妾再育,放汉产归。”又年余,女双生男女各一:男名“汉生”,女名“玉珮”。生遂携汉产归。然岁恒三四往,不以为便,因移家汉阳。汉产十二岁入郡庠。女以人间无美质,招去为之娶妇,始遣归。妇名“卮娘”,亦神女产也。后和氏卒,汉生及妹皆来壁踊。葬毕,汉生遂留,生携玉珮去,自此不返。

三仙

士人某,赴试金陵,经由宿迁,会三秀才谈言超旷,悦之。沽酒相欢,款洽间各表姓字:一介秋衡,一常丰林,一麻西池。纵饮甚乐,不觉日暮。

介曰:“未修地主之仪,忽叨盛馔,于理未当。茅茨不远,可便下榻。”常、麻并起,捉襟唤仆,相将俱去。至邑北山,忽睹庭院,门绕清流。既入,舍宇精洁。呼童张灯,又命安置从人。麻曰:“昔人以文会友,今闱场伊迩,不可虚此良夜。请拟四题,命阄各拈其一,文成方饮。”众从之,各拟一题,写置几上,拾得者就案构思。二更未尽,皆已脱稿,迭相传视。士人读三作,深为倾倒,草录而怀藏之。主人进良酝,巨杯促釂,不觉醺醉。客兴辞。主人乃导客就别院寝,醉中不暇解屦,着衣遂卧。既醒,红日已高,四顾并无院宇,惟卞仆卧山谷中。大骇,呼仆起。见旁有一洞,水涓涓流溢,自讶迷惘,视怀中则三作俱存,下山问土人,始知为“三仙洞”。盖洞中有蟹、蛇、蟆三物最灵,时常出游,人往往见之云。士人入闱,三题皆仙作。以是擢解。

王十

高苑王十,负盐于博兴。夜为两人所获。意为土商之逻卒也,舍盐欲遁,而足苦不前,遂就缚。固哀之。二人曰:“我非盐肆中人,乃鬼卒也。”十惧,但乞至家,一别妻子。鬼不许,曰:“此去亦未便至死,不过暂役耳。”十问:

“何事?”曰:“冥中新阎罗莅任,见奈河淤平,十八狱厕坑俱满,故捉三等人使淘河:小偷、私铸、私盐;又一等人使涤厕:乐户也。”十从去,入城郭,至一官署,见阎王在上,方稽名籍。鬼上白:“捉一私贩王十至。”阎王视之,怒曰:“私盐者,上漏国税,下蠹民生者也,若世之暴官贪商所指为私贩者,皆天下之良民。贫人揭锱铢之本,求升斗之息。何为私哉!”责二鬼,罚使市盐四斗,并十所负,代运至家。留十,授以蒺藜骨朵,令随诸鬼督河工。鬼引十去,至奈河边,见河内人夫,繦续如议。又视河水浑赤,近之臭不可闻。淘河者皆赤体持畚锸,出没其中。朽骨腐尸,盈筐负舁而出,深处则灭顶求之。惰者辄以骨朵击背股。同监者以香绵丸如巨菽,使纳口中,乃近岸。见高苑肆商亦在其中。十独苛遇之:入河楚背,上岸敲股。商惧,常没身水中,十乃已。经三昼夜,河夫半死,河工亦竣。前二鬼仍送至家,醒然而苏。先是,十负盐未归,天明,妻启户,则盐两囊置庭中,而十久不至。使人遍觅之,则死途中。舁之而归,奄有微息,大惑不解其故,既醒始言之。肆商亦于前日死,至是始苏。骨朵击处皆成巨疽,浑身腐溃,臭不可近。十故诣之。望见十,犹缩首衾中,如在奈河状。一年始愈,不复为商矣。

异史氏曰:“盐之一道,朝廷之所谓私,乃不从乎公者也;官与商之所谓私,乃不从其私者也。近日齐、鲁新规,土商随在设肆,各限疆域。不惟此邑之民不得去之彼邑;即此肆之民不得去之彼肆。而肆中则潜设饵以钓他邑之民:其售于他邑,则廉其直;而售诸土人,则倍其价以昂之。又设逻于道,使境内之人皆不得逃吾昂。其有境内冒他邑以来者,法不宥。彼此互相钓,而越肆假冒之愚民益多。一被逻获,则先以刀杖残其胫股,而后送诸官,官则桎梏之,是名‘私盐’。呜呼!冤哉!漏数万之税非私,而负升斗之盐则私之;本境售诸他境非私,而本境卖诸本境则私之,冤矣!律中‘盐法’最严,而独于贫难军民,背负易食者不之禁;今则一切不禁,而专杀此贫难军民!且夫贫难军民,妻子嗷嗷,上守法而不盗,下知耻而不娼;不得已,而揭十母而求一子。使邑尽此民,即夜不闭衣户可也,非天下之良民乎哉!

彼肆商者。不但使之淘奈河,直当使涤狱厕耳!而官于春秋节,受其斯须之润,遂以三尺法,助使杀吾良民,然则为贫民计,莫若为盗及私铸耳:盗者白昼劫人。而官若聋;铸者炉火亘天,而官若瞽;即异日淘河,尚不至如负贩者所得无几,而官刑立至也。呜呼!上无慈惠之师,而听奸商之法,日变日诡,奈何不顽民日生,而良民日死哉!”

故事邑中肆商,以若干石盐资,岁奉邑宰,名曰:“食盐”。又逢节序,且厚仪贶之。商以事谒官,官则礼貌之,坐与语,或茶焉。送盐犯至,重惩不遑。张公石年宰淄,肆商来见,寻旧规但揖不拜。公怒曰:“前令受汝贿,故不得不隆汝礼;我市盐而食,何物商人,敢公堂抗礼乎!”捋裤将笞,商叩头谢过,乃释之。后肆中得二负贩者,其一逃去,其一被执至官。公问:

“贩者二人,其一焉往?”贩者云:“奔去矣。”公曰:“汝病股不能奔耶?”曰:

“能奔。”公曰:“既被捉,必不能奔;果能,可起试奔,验汝能否。”其人奔数步欲止。公曰:“大奔勿止!”其人疾奔,竟出公门而去。见者皆笑。公爱民之事不一,此其闲情,邑人犹乐诵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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