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方旭抱着孙向景,一路紧紧跟着桑格上师。两人在这冈仁波齐峰上飞渡了将近半个时辰,来到一片云海之前。
桑格上师停住脚步,回头道:“两位施主,前路有些凶险,随后还请跟紧老衲。”徐方旭见他说得郑重,忙点头称是,不敢懈怠。
只见桑格上师缓步走进云海,徐方旭急忙跟上。两人走了一段,云气愈发浓厚,几乎到了伸手不见五指的程度,若非脚下触感真实,就像走在云端一般。
孙向景向来活泼开朗,胆子也是极大,可是就有怕高一节。此刻被徐方旭抱在怀中,走在这无尽云海之间,微微低头一看便胆气全失,只得抓紧了徐方旭胸前衣襟,紧闭双眼,不敢再想。
桑格上师走在前面,不时呼唤一声“徐施主”,徐方旭走在他身后,也不时回道“上师”,却是云气实在浓厚,两人相互之间只见一道薄薄的身影,怕跟丢了,只能在言语间谨慎些。
少顷那桑格上师一个转身,整个人彻底消失不见。徐方旭紧跟几步,突然觉得心中一阵惊悸,不由低头看去。只见面前乃是一道悬崖峭壁,自己一只脚已有半只踩在虚空之中,不由惊得汗毛倒竖,后背冷汗直流。
孙向景觉得他停住,以为到了,忙睁眼一看,却见了这般情景,不由全身抖作一个,缩成一团。
正当徐方旭惊疑之际,前方云海之中桑格上师声音传来:“徐施主,大胆向前,舍了生死执念,才得堪破虚妄,得见真实!”言语间庄严无比,竟是暮鼓晨钟一般,响彻徐方旭心头。
徐方旭闻得天音,一念即起,咬了牙关,便要一步踏出。就在此时,只觉得怀里孙向景抓了他的手臂,听得:“师兄,莫要冲动,让我先走。”徐方旭哪里能让他先走,胸中一口胆气更是汹涌而起,迈步便是踏出,却也觉得脚下真实不虚,眼前一阵烟消云散,烟云遁去,豁然开朗。
只见那云海之后,乃是一片平坦宽阔所在,平地上一片偌大的高原湖,清澈无比,明亮如镜,真可谓是一颗高原明珠。琥珀对面,一片苯教寺庙连绵成群,比那俗世中的布达拉宫也是不遑多让,端的是一片人间仙境。
徐方旭放了孙向景下来,也是觉得周身几乎脱力,一是抱在孙向景在这山上飞跑了半天,二是之前那一关生死天堑实在耗费精神。孙向景见了这般美景,又觉得周围气温略比上中高些,顿觉开朗舒适,一时四处打量。
那桑格上师就在两人面前不远处,见得两人这般样子,含笑合十道:“恭喜两位施主堪破了生死玄关,得见真实。”说这话,这上师周身气劲涌动,全身鼓起的肌肉缓缓塌陷下去,一时竟从一个三十多岁的壮硕青年变得老态龙钟,皮肤紧贴骨骼,端的是一个枯瘦干老的老朽模样。
桑格上师见两人看着他目瞪口呆,微微笑道:“老衲自有修行古瑜伽术,迄今已有六十八岁,两位施主莫怕。”徐方旭知道这为桑格上师的古瑜伽已经到了登峰造极的境界,全身筋肉骨节俱在掌握之中,当即说道:“上师神通无量,弟子佩服。不知此处仙境却是何所在,还请上师指点。”
桑格上师念了一声佛号,道:“数百年前,吐蕃赞普兴王道,灭佛法,苯教众人自然也是深陷其中。某日一位上师梦中得了辛饶弥沃法王指点,来着冈仁波齐圣山之上苦行。他苦行百日后,实在忧心俗世之中的苯教弟子,却又无法可施,在这山中游荡数日,欲要舍身,却是不意寻得这般所在。上师当下便知,乃是法王拯救世间苯教弟子,便召集了俗世中的诸多上师及其弟子,在此处躲避灭法之劫。
此处流传于苯教中数百年,被称作辛饶弥沃神宮,如今每隔一十三年,俗世中的苯教上师还要齐聚于此九日,感念法王慈悲,同时交流佛法,商议俗世之事。
这辛饶弥沃神宮地势奇妙,自有天然地势保佑,便如中原的奇门遁甲一般,寻常人绝无可能找到。数百年前灭法大劫过后,神宮地势便生了变化,护得这神宮滴水不漏,只有每十三年开启九日,供我等在此修行。”
徐方旭听了这神宮由来,顿觉自然造化之奇妙,不由感慨。
这位桑格上师又说道:“其实这辛饶弥沃神宮,本是万千年前苯教创始之时建立,只是流失已久,数百年前才重现人间。”
两人听得神往,徐方旭突然想起桑格上师所说,急忙问道“上师,您说如今苯教的上师都在神宮之中?那仁钦桑布上师也在么?”
桑格上师说道:“那是自然。仁钦桑布上师也是窥见了因果机缘,算定两位施主命中有这份福缘,能入得神宮一观。如今,他正在宫中修行,两位施主请随我来。”
两人闻言大喜,忙跟着桑格上师向前走去,越是走近辛饶弥沃神宮,越是觉得神圣庄严,不由心生敬畏,孙向景也安静下来,不敢多嘴。
眼看得到了神宫门前,又有一位上师从那神宫中走出,与桑格上师一礼,走到了两人面前。
徐方旭只见桑格上师径自进了神宫,也不敢越过面前这位,只得行礼,口称上师。
那上师也不看他,只是微微回礼,说道:“这位施主远道而来,所谓如何?”
徐方旭心下一紧,回道:“弟子徐方旭,携师弟寻仁钦桑布上师求医,得了上师口谕,到得此处。”
上师闻言,不置可否,沉默半晌,又道:“法王的神宫,千万年没有外人踏足,纵是仁钦桑布上师口谕,也是善门难开。”
听得此言,徐方旭焦急不已,却又不知如何是好,一时呆在原地。原本此番上山,除了仁钦桑布上师的口谕,两人可谓是破了圣山的诸多规矩,名不正而言不顺,万万不敢强词夺理,或是一意孤行闯入。可仁钦桑布上师也是两人此行最后的希望,实在难以放弃,若是错事此番机缘,向景的病就不知道何时才有机会治愈。
三人站在神宫门前,一时无话。孙向景开口道:“上师所言甚是,生死无常,我并不挂念。师兄,我们走罢。”说着,便拉了徐方旭的手。
徐方旭心中焦急,却听那上师又说道:“这位施主所谓生死无常,何谓无常?世间诸法无常而天地恒常,何解?”
徐方旭听了这话,一时激灵,想那桑格上师一路引领自己两人前来,又是多费口舌,述说这神宮来历,想来是自己两人机缘已至,万无就此放弃之理。面前这位上师言语强硬,却是寻着机锋,似乎是有意辩一辩法,心下了然,便说道:“诸苦无常,离苦得乐恒常。苦因我心无常,心因无我恒常。弟子有所求,有欲则苦,是故无常;弟子有所愿,愿渡一人,慈悲非心非我,是恒常。”
那上师听得眉头一挑,暗道这年轻人岁数不大,道理不小,言语间似佛似道,又非佛非道,颇有一番道理。一念至此,上师又整了身上挂单,说道:“何以证得慈悲恒常?”
徐方旭心中一片雪亮,自然坦然答道:“慈悲于我,是欲是苦,是无常。慈悲于上师,非欲非苦,是恒常。无无明,无无明尽,无可证。”
上师哈哈大笑,直呼难得,转身推开了神宫大门,径自去了。两人再看,只见那桑格上师就在门后,眉眼含笑,招呼两人进去。
孙向景跟在师兄身后,若有所思。徐方旭却是得了开解,先凭着一心执念参破了生死恐惧,后又在上师三言两语间自问了本心,原本救治师弟赎罪的妄念证作普渡慈悲,一时自在,暗道此行不虚,纵是难得解脱,事有残缺,也能坦然,不至魔障。
不多时,两人进得神宫之中,只见宫中烛火通明,香烟缭绕,几十位上师在这神宮之中,或是打坐修炼,或是诵念经文,或是交流佛法,甚至有几位上师正在打扫整理,挑灯添火,就如普通沙弥一般。
远处一位上师见了两人,招手说道:“两位施主来了,请往这边来。”
徐方旭听得这声音便是方才在山腰时传来之声,急忙带着孙向景缓缓走了过去,一路行礼,生怕打扰了诸位上师的修行。
走到那位上师面前,只见那位上师已有七八十岁,一脸沧桑慈祥。老上师见了两人过来,叫两人坐下,说道:“两位终于来了。老衲便是仁钦桑布。”
徐方旭终于得见仁钦桑布上师,心中百感交集,万千话语缭绕心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得不住行礼,又是张口结舌。
仁钦桑布上师知道他此刻心乱如麻,也就笑笑,说道:“徐施主,老衲数月前曾在玛旁雍错转湖观景,看见了因果缘分,得了些许天机,知道施主与我有缘在神宫中一见。故而吩咐了弟子,引了施主前来。你的来意我也知晓,孙施主,请你伸出手来。”
徐方旭听得如坠云雾,不想这苯教上师真有如此神通,似是洞悉过去未来,一切因果,当下既来之则安之,也便让孙向景伸出左手去。
老上师一把握住孙向景的手,轻轻搭在脉门之上,替他诊脉。片刻之后,老上师皱眉说道:“徐施主,老衲直言。孙施主原是先天有缺,肝肾相攻,心火熬干了肾水,本是不该活下来的。”
徐方旭闻言,一时五体投地,说道:“诚如上师所说,分毫不差,还请上师拯救。”
老上师又搭脉半晌,说道:“孙施主自幼得了神医诊治,中原医道高深,竟是将他一条性命保住,原本那神医当能为孙施主了断病根,只是似乎药石上出过些许纰漏,导致孙施主现在肾水升腾,五脏却是不调,一时交攻不休,导致病气深入,难以拔除。”
徐方旭此刻更是叩首不止,泪流满面,哽咽道:“上师真乃神人。本是弟子年少时犯了大错,写错了向景的方子,导致他现在这般情景,实乃弟子之罪。”
老上师放开了孙向景的手,孙向景一时做到徐方旭旁边,握着他的手不住宽慰,又拉起袖口给他擦去眼泪,自己却也流起泪来。
老上师点头,沉吟半晌,问道:“孙施主今日何曾排尿?”
孙向景听他问得奇怪,也如实答道:“回上师,已经排过。”
老上师说道:“我苯教医术,源自辛饶弥沃法王,千年万载;除了望闻问切之外,还有一道观尿之法。只是此法要观病人早起第一泡尿,孙施主今日既已排尿,还请留住一日,明日再看吧。两位施主还请先用些饭食,安心留住。”说着,老上师从旁边叫过一位上师,让他带着两人去后面吃饭,徐方旭知道这神宫之中都是苯教至高的上师,连道不敢。
那老上师见他推辞,笑着说道:“无妨,两位施主无需见外。我等众人在哪世俗之中,的确都是高高在上的上师,接受万民供奉;但到了这辛饶弥沃法王神神宫里,大家都是平凡之人,众生平等,这也是修行的一部分。”
两人这才道谢,跟着上师去后堂吃饭,饭后又被上师安排着住进了一处舒适小屋,自去修养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