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呷下一口醒神的浓茶，剧烈的头痛依然在老元帅的脑中挥之不去，让他无法忍受的却不是这股疼痛而是伴随着疼痛被李维灌进他大脑皮层里的记忆。
那是一片战场，无数的钢铁机器轰鸣在大地与天空之上，爆炸声在各处此起彼伏，人们手中端着从来没有见过的武器互相厮杀——机器被毁了，就捡起战友或敌人尸体上的武器；武器磨损了，就用自己的手爪和牙齿扑上去缠斗；哪怕四肢都折断了，也要让面前的敌人浸染在自己鲜血和怒吼中……
这根本就不是战争，那些人也称不上是人。荣耀、忠诚、爱，任何褒义美化的辞藻都无法被安在这些沉浸于杀戮的生命身上，他们只是绞杀血肉的暴力机器上的一个齿轮，磨损了就被扔掉换上一个新的，他们的死亡毫无意义可言。
“三神战争之后的第一个千年大概就是这个样子，这是天性一样的东西，也是人类突然得到了超过自己接受能力的力量之后的必然后果，比起这种可悲的存活方式你不觉得干脆灭亡也是个不错的结局么？”李维带些嘲笑意味的话语在老元帅脑中回响着。
说实话，他无言以对。
诚然，元帅是一位铁血军人也是一位诡谲谋士，如果是为了铺平自己心目中的正确道路他可以无所不用其极，但他并不是沉浸于杀戮和阴谋中无法自拔的战争贩子，他知道那一切都只是手段不是最终的目的。元帅想要的是一个和平大同的、至少是能让人类可以安心生活的幸福世界，这也是他不管如何被人背叛被人打压也始终不改对帝国忠诚的原因，他认为只有通过帝国这个工具才能创造出一个自己心目中的世界，所以他才会为了维护帝国而殚精竭虑甘冒矢石。可惜他的目标始终未能得以实现，偏偏就在元帅认为自己即将成就那个目标时他最大的理解者和支持者先皇莱纳斯二世先他而去，得知先皇死讯时候的元帅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努力追逐着即将落山的太阳却突然一脚踏空的人，从有记忆以来第一次脑中一片空白。这样的失态元帅以为自己此生不会再有第二次，直到李维将第一个千年的历史强行灌输进他的脑子里。
自己还能为了人类做些什么呢？一个答案渐渐清晰在脑海里，这个答案李维没有直接告诉自己，元帅却明晰地理解了他的暗示。
“有谁在么？”伸手一把抹去脸上的苦恼，这位为了心中的理想奋斗终生的老人再次恢复成了那位万人敬仰的帝国元帅。
“属下在，大人有什么吩咐？”隐身在外面的元帅信使立即应答道，这些自小就被元帅养大的孤儿无论何时都会追随着元帅的旗帜。
“你去通知拉斐特家，让他们从现在开始不必管其他只要全力协助学院方面对即位典礼的准备工作，务必要把这次典礼办得在任何方面去看都毫无瑕疵。另外通知其他侯爵马上到我这里来报到，理由嘛……就说我们在和学院方面协商之前要自己先拿出一份出击作战的计划表，所以叫他们来我这儿商议军务。”元帅不假思索地连发两道命令。
——同时·地下机库——
“……那位元帅是这么下发命令的。”元帅的命令发出同时这两道命令就通过赛西丝传到了李维耳朵里，有赛西丝在李维可以随时随地得知这座城里发生的一切，只要是他和赛西丝所关心的。
“他听明白了。”李维脸上露出了然的表情。
“我没有听明白。”赛西丝那边则更加疑惑了。
“你是独立诞生的个体生命，对你来说同胞这个概念是不存在的，让你自己去理解不存在的概念确实有点难度。”李维淡然道。
“……我刚才莫非被鄙视了？”李维的这份淡然不知怎地让赛西丝的思考核心里飘出了愤怒的味道。
“不不不，我没那个意思。”李维浅笑着摆摆手，“没有亲身体验的事情不管对有机生命还是无机生命来说都是难以理解的。我打个比方好了，如果这世上有一台跟你的程式、记忆体都一模一样也具有智慧的自主AI，你觉得它会是和你相同的存在么？”
“几乎不会，量子计算最大的特征就是其测不准性，哪怕在完全相同的数据条件下不同的AI也会得出有差异的结果，不管这个差异有多微小，有差异的结果必然导致两个AI之间的思维方式无法完全匹配。”赛西丝十分肯定地答道。
“没错，在你的情况下就是这个样子，对人类来说也是一样的。尤其人类个体之间的思维模式和记忆数据差距巨大，相应地互相之间的思维方式也就愈加无法共通，再加上人类的数量众多，如此大规模的差别必然会导致他们在共同完成同一任务时产生不同的想法和做法，最后的结果嘛……”
“共同作业时这些不同的想法和做法会互相冲突，很可能导致这一任务最终无法被完成。”，仿佛在炫耀自己的思维能力似的，赛西丝抢先一步接过了李维没说完的话。
“十分正确，古往今来很多人类本来能够成就的事情最后失败了都是这个原因在作祟。”李维适时地给这位渴望表现自己的小学生予以赞赏道。
“这么说来的话……塞伯利安就是人类为了克服这个缺陷而产生的结果？”李维的话忽然触动了赛西丝的思考核心中另外一个未被解读的问题。
“十有八九是主要原因吧，只是我不知道他们现在做到了何种程度。”李维点点头，“情感、语言这些以你的角度看来存在作用很微妙的东西本来就是人类用以解决内部冲突而产生的，如果它们不能达到作用人类就会用更加有强制力的利益和暴力来解决问题，反过来利益和暴力的目的又容易被情感和语言所影响导致失控。塞伯利安既然要克服这一点想必会把可能导致失控的因素都消灭掉，从而让未来尽量地按照预测的道路去发展。”
“跟我的进化道路完全相反呢。”赛西丝像个想不明白问题的小孩子似地皱起了眉头，“不过未来可控的确是个很有魅力的目标，如果这条道路是正确的，那么你我、泰伦人和现在的人类岂不是站在了进化的对立面上？”
“别那么快否定自己啊。”赛西丝的疑问听得李维直摇头，“同一化确实很有魅力，但也有一个它自身绝对无法克服的缺陷，我问你，你的预测中有出现过百分之百成功的情况么？”
“我不是说了不可能嘛，量子运算本来就没有绝对这一情况，一个应用量子算法的AI如果得出了百分之百成功率的预测要么是它把极少数结果的报告省略了，要么是它本身的思考核心出了问题。”赛西丝叹气道，它不理解明明自己刚才都已经跟李维讲解过量子运算的基础他怎么还会问出这种问题。
“是的，万事无绝对。”李维赞同地点着头，“这正是极端同一化最大的缺陷，不管它自己得出的预测有多么精确最终都无法达到完美的百分之百，也就是说每一个预测都留有致命性失误的可能。如果是当前的人类和以前的泰伦一样个体之间互相牵制的多元化群体，致命失误的可能性也会被牵制和弥补，而且这个群体中越多元其失误的可能性就越低，但在极端的同一化群体中由谁来牵制和弥补可能发生的失误呢？”
“……”赛西丝把它的思维核心运转到极致也给不出答案，极端的同一化意味着群体中的所有个体意见都被消灭了，单一的结果是不可能牵制自身的否则它自身就无法运行，那意味着它犯下致命错误时被提前修正的机会近乎于零。
“最接近正确但最可能发生错误和最不可能发生错误但最不容易正确，这就是同一化和多元化之间永远无法解决的矛盾。我理解中的进化极致不是这两个极端而是最合适的一个平衡点，而这个平衡点也不是绝对的存在，大概我那个时代的人不惜一战也要寻找的正是这个平衡点，最终泰伦没有找到，所以他们被塞伯利安消灭了，塞伯利安大概也没有找到，不然他们为何要用几千年来重复地在地球上用人类当作样本来做社会实验？想必在我们看不到的塞伯利安内部也发生了一些解决不了的问题，这才让他们用这种方式来寻找答案吧……”解释清楚了自己心中的想法，李维附上的还有一声深长的叹息。
“我现在明白了，你希望元帅可以用他的影响力将现在的人类团结起来，提高他们的同一性以应对即将到来的局面。”静等李维收起叹息的这段时间里，赛西丝也得出了自己的答案。
“现在的人类别看数量稀少其多元性恐怕比古人类还要高，这样的社会群体是好是坏我无法断言，至少根据以往的经验我认为它不适合战争。我不是他们中的一员，只能提供尽量的协助但不可能成为团结他们的核心，至于究竟在真正的战争来临之前能够调节到何种程度……”李维仰起头看了看头顶的金属天花板，“那就全看他们自己的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