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场,烟困柳吸取了教训,不再与娵音比技法,而是比技巧。
烟困柳凝视着娵音许久都未动笔,看样子似乎要用同娵音一样的策略。然而这一次,娵音认真地蘸好墨,从容地开始画了。众人齐傻,烟困柳依旧没动,深深望着娵音,好像娵音是她极为重要的人。
所有人都不知此刻烟困柳的想法,唯有殷司眼帘微不可见地动了动,那样的她,总算出现了。
烟困柳轻轻阖上眼眸,再睁开眼时,又是平静无澜的模样,只是,她依旧未提笔而作,静静地微低着头,生出些隐逸的风姿。
这一次,两幅画摊开,人们又懵了。嘎,这是什么情况?
娵音画了一个火柴人,不加任何修饰,烟困柳那边的纸空白一片。大平作画对决,不,甚至是前朝的,离奇都以此刻为最。
“咳咳,这是?”青涟昶艰难地指着娵音画的火柴人问,心中惊雷乍起,这作画的风格和一个人很像啊,环顾四周不见那个人,他望向娵音的眼神渐渐凌厉,“拘影可在?”
娵音微闭了眼,听得一声淡漠的“臣在”,说不清是意料之中还是意料之外。
她没有派任何人暂代拘影这个身份,也没有给拘影这个身份请假,她只想试探一个人。
那个声音,是孤峰的吧?
既如此,她的试探便算是得到了回应。
她微微笑起来,顺着殷司望来的眼光望过去,凝视他,目光柔暖明亮。
“在就好。”青涟昶看向娵音,示意她给眼光解释。娵音漫步着走往自己所作之画,开口道:“此般作画风格为本郡主偶然瞧见户部侍中所作《百花争鸣图》后得知,而后便学了来。某个人脸皮厚且心黑,但无法取代,本郡主以为此画衬之正好。最最简单之笔法,画最最真实之人。”
脸皮厚,心黑?
那个某人笑得很是唯美,娵音却没看出完美,后背一阵发寒。危险,真危险。
听见后半段,某人的笑意收敛了些,干脆垂了眸,不再看那个当众表白的人。
众人都在猜测娵音到底画的是谁,那火柴人腰上还缠着一条蛇一样的东西。
咦?
众人瞅瞅上头那人腰间的金色腰带,突然头皮一紧,貌似此物的纹路有点问题,且,太过立体了,倒像是蛇,也就是说?该不会——
娵音淡定地朝他们抛个媚眼,第二局的胜负自不必说。众人对娵音已不是一句崇拜能言,想不到这郡主金子赚得多,抢男人的潜力也是大得没话说。
烟困柳眼神晦暗。明显殷司与平宁郡主是认识的,他们什么关系?隔空调情,令孤峰扮作拘影打消皇帝的疑虑?看样子,需要重做安排。
第三局,烟困柳一如既往地平静,娵音敛了嬉皮笑脸,严肃地开始作画。两个人都作了许久,同时停笔,任画被展示于众人眼前。
烟困柳的画众人一看便窒息,纷纷将目光投向上座之人,情不自禁地点头赞美:“像,好!”
那最飘逸的一缕,是云岚山上的云。那最青翠的一叶,是云岚山上的草木。而云叶掩映下的古阁更显幽雅,那人便于古阁中独自伫立,一抹白色剪影惊艳云叶浮生。
娵音差点要打着快板高声吟咏:“独立寒秋,湘江北去……”她叹了口气,烟困柳是有多倾慕殷司,再对比一下自己的火柴人,她做好了收拾收拾东西逃回家的准备。嗯,前提是把殷司给打劫了,气歪烟困柳。
众人看到娵音的画,眼睛顿时一亮。倒不是她画的比烟困柳好,而是她画的比烟困柳接地气,对世俗之人具有强大的诱惑力。
“这是?”一个人激动欣喜得颤抖,又不敢确定地问。
“没错,本郡主特发的百惠图。”娵音指着上面各种微漫画道:“要吃的,平宁郡主府给。要穿的,平宁郡主府给。要青楼、小倌馆,平宁郡主府,给!要本郡主的,给!”
这句话的潜含义就是说,平宁郡主将成为哆啦A梦,对持图者给予大福利,各种欲望几乎无所不包。
再加上青涟昶对她表现出莫大的关心,给了她无数的金钱与瑰宝,若是得到百惠图,那些金子银子全部都能进入自己的口袋,至于最后一项,大概没人会想,唯有殷司眼神微微震了震,恢复平静。
青涟昶在主座上被雷得险些从座位上栽倒,大概是没见过这般无耻又这般充满哲理的制胜妙招,犹自细细回味。
“最后一局,本郡主自认输,画得不如烟困柳。”娵音收起百惠图,在众人惊诧的神色中摇头叹道。
青涟昶亦惊诧了一瞬,而后转过弯来,看娵音的目光和善许多。不管这丫头是真心敬爱他,和善热爱他的金子,都给他提了醒,解了围。
烟困柳是红尘居士的土地,如果三盘皆输,岂不是变相地打红尘居士的脸?而红尘居士向来文天下人景仰,他若偏袒了娵音,后果便是使天下人心生芥蒂。虽然娵音的取胜有凭依,但毕竟存在一定的投机取巧,胜两局败一局既能彰显娵音的才能,也不会使烟困柳丢尽脸面。
“接触,茹儿有何愿望便说吧。”青涟昶颇有些依依不舍地凝视娵音,黯然今后怕是要少一颗棋子。瞧她与殷先生眉目传情的样子,离喜事不远了。
“父皇,茹儿可愿对先生提一个请求吗?”娵音天真地偏头望着自己的“父亲”问。
“可以。”青涟昶肉疼地点头。
于是娵音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问道:“殷先生,你家有金子不?”
“无。”殷司瞟了她一眼,从容答。
殿内咳嗽之声此起彼伏。众人在想,娵音不是应该念一句酸诗聊表自己的心绪,然后羞羞涩涩瞟殷司一眼,共赴春宵吗?再诡异一点,也应该是娵音要金子,殷司大献殷勤地送她万两黄金,共结良缘。现在是什么情况?
人们瞧瞧娵音,又瞧瞧殷司,若有所悟。仙人一般的殷先生怎么会看得上娇奢的平宁郡主呢,找理由拒绝是常理。
“没有啊?”娵音无奈地一叹,“那么本郡主不要先生了,先生,再见!”说罢,她收起笑,潇洒地向青涟昶请辞,然后步往殿外。
走着走着,她皱了皱眉,他是这么好说话的人吗?骤然止步,眼前一副白色衣角张扬在视线中,她仰起头,微笑:“先生也要出殿吗?”
“不,送郡主。”殷司的声音依旧悠然,在场之人却露出被雷劈的表情,这位平宁郡主欲擒故纵的本事可真好。感叹的同时又不由惋惜一个好好的气度卓然的少年怎么就栽在了一个拜金女手上?或者他只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因而戴着斗笠。
殷司淡淡扫视着殿中人,吵吵嚷嚷的殿内议论声渐渐低下去。他朝青涟昶谦和一揖:“平宁郡主患天花已有些时日,在下先送郡主回去。”娵音一个踉跄栽倒,殷司利落地伸手一抄,坦然地抱起她扬长而去。
额,青涟昶想了半天,硬是说不出一句话。得天花,娵音刚刚不是好好的吗?
大臣与世家千金们陷入了再一次的漩涡,这变化也太大了吧,前一秒还是翩翩佳公子,后一秒变成霸道总裁。
“那便等一会儿吧。”青涟昶没特别惊奇,硬是这种人和自己是一样的,即使会喜欢美人,也能为天下弃之。更何况,娵音不是倾国倾城的佳人,殷司又怎么会喜欢多久,更可能的只是利用。
“殷先生,本郡主没得天花。”娵音自出去后便念念不休,可惜美人似笑非笑地瞥她一眼,继续走自己的路。
娵音翻了个白眼,他可以沉默,但不要抱着她沉默嘛,尽管被抱着很舒服,娵音还是挣脱了他的怀抱。他并不阻拦,定定地立于原地,“娵音,你今日正常吗?”
“正常,绝对正常。”她觉得不正常的人是他。
“你不必如此。”殷司的斗笠被风吹动,清雅眉目犹如浸没在一幅写意的山水画中隐现。
“想娶烟困柳?我同情她,不能让她陷入渣男手上,不好意思啊先生。”娵音狡狯地眨眼。
“在下明日求见陛下,愿以孑然之身换得红袖添香。”殷司认真地想了想,道:“郡主,这些以为平宁郡主府金子似乎多了些,不如这些为郡主排忧解难,分担些吧。”
娵音瞪着他,一秒、两秒,他保持着高雅的微笑,风流无限。担心再多看一眼就会流鼻血的娵音投降,换上献媚的假笑:“先生夙兴夜寐,本郡主岂敢再劳烦先生?”
“夙兴没有,夜寐倒是多些。不过郡主之事,在下岂有不帮之理?”殷司温和对一旁唤:“孤峰,将平宁郡主府五千金、粮食万石拿去普泽锦安贫民。”孤峰鬼一般地冒出,应了声:“诺!”便识趣地传令去了。
“先生在逗本郡主。”娵音微眯眼眸,没心情再与殷司客套。
“怎会?”殷司果断反驳,“夫人之物迟早入为夫之手,为夫不过是预先行驶应有之权罢了,夫人说呢?”他的神情如此高雅,声音如此美妙,娵音的脸睡觉黑了。她怎么会认得他呢?
“本郡主似乎没说要嫁给先生。”娵音扶了把额上的虚汗。
殷司眸光一转,忽伸手握住了娵音手腕,倾身靠近她耳畔,轻轻道:“正好你我都不愿,不能得到对已有利之物,做一场戏罢。”
为掩人耳目,他入戏地微含了她的耳垂轻轻厮磨,略带笑意的声音回荡在她耳畔时便徒添了几分旖旎和魅惑。
娵音的脸,毫无预兆地红了,但深知不能傻愣着,脑海里流光一闪,想到从前是如何脱离他的,立即猛地推开他,露出恓惶之色,眼泪挤不出来,她狠狠掐自己一把,终于挤出眼泪,然后她像疯狗一般地往大殿跑,直到拽住青涟昶的衣袖,她才停住。
脸色苍白,发丝散落,极为惊恐的模样。
“父皇,小说他和上次一样……”娵音似是气得说不出话,半天都不能说完整。
青涟昶不动声色地瞥了眼娵音因奔跑过疾而红彤彤的脸以及耳垂上明显的微红之色,沉吟着,似乎当初还未成为平宁郡主的辛茹就因为某些原因和殷先生解除过婚约,如今殷先生的行为正是应证了这一点,难道殷先生真有某些见不得人的习性?
瞅见跟来的殷司步履虽一如既往地优雅,却不太稳健,该不是那啥太猛,被过度害怕的辛茹挣脱了,心生愤懑吧。青涟昶更坚定了自己的看法,并找到了安慰——殷先生也非诸事皆可为。至少他有一个风流的弱点,可以从中下手。
“风流”的殷先生一来就看见抖得厉害的娵音,不悦地对青涟昶道:“平宁郡主太过不解风情,陛下还是另赐些解语花来聊解人意吧。”
皇帝陛下“为难”了一阵,赐了他十名美人,心里乐开了花,辛茹这个牵制辛府的棋子还在,实在太好了。
此后,娵音与殷司再未有任何眼神交流,其余世家千金们见娵音的耳垂不正常,也都失去了对殷司的好奇心和倾慕。
说不定斗笠之下的是一张科幻剧里的变异人面孔,特的用斗笠遮住。
殷司倒乐得清静,喝茶吃点心赏美人,娵音唯有谋算着怎么让自己的小金库丰足一点。她要金子不是为了做摆设的,这段日子,平宁郡主的一部分金子被秘密移走,分成两路走,一路送往箖郡给亦仲,一路送往几处地方作为她积攒的私财,她知道自己有一天会需要它们,而如果到了那一日,又该是何等光景?
“陛下。”许久低头沉默的烟困柳突然定定地抬首望青涟昶,唤。
“何事?”青涟昶诧异地问。
“困柳有一问不明,还请陛下解惑。”烟困柳一字一句清晰地道。
青涟昶怔了怔,颔首答应。
“刚刚,比的究竟是画,亦或是意?”
“自然是画。”
“那么,困柳便不再多言,谨以此身谢大平礼数之周。”烟困柳微微福了福身。
娵音自然听懂了她话中对大平是非不明的贬低。既然是画,娵音真正胜的一局都没有,全凭取巧,而烟困柳虽然有一局没画,也能以二比一胜她,难怪她没画,看来是算计好了的。要么,娵音承认自己输了,大平的面子得以挽回;要么,娵音心安理得地胜,大平脸面尽失。
“本郡主,输!”终于,她深深拜服于地,对青涟昶道。而后站起,盯住烟困柳,一字一字极稳极缓地道:“红尘居士的爱徒,你,赢了!”
烟困柳亦深深看她,对于她的选择不无惊讶,也不至于无措,“平宁郡主甚为客气,大平之人想必皆如平宁郡主一般,困柳当忆之许久。”
娵音虽败,并无败的狼狈,气势分毫不输烟困柳,烟困柳第一次觉得,有这样的情敌似乎不算太丢脸,殷司则眼神莫测,她一向如此,他深知。
娵音觉得,眼前之人与初时所见的千变万化不同,甚至她可以确定,这才是眼前之人最真的模样。烟困柳喜欢殷司,这一点没错,但,那些她所展现的性格,皆为幻梦,或者,此人本身也就是幻梦。
烟困柳眼中无多少情绪,寻常女配该有的嫉恨眼神在她身上也不存在,她的眼神寂而深,淡淡萧索,寂寥,以及一种悲悯,清澈中看久了便恍惚间窥见某些深藏的东西。娵音的眼神清亮,虽少,依旧染了几分敌意,是,她是娵音的情敌,尽管娵音没意识到自己的反应,但的确存在。但,未来呢?能与殷司相携到最后,乃为奇迹。娵音?她早已知道那结局,除了悲悯,又能如何?
殷司眼神莫测地凝视娵音,这个女子已不是第一次带给他触动。她原本不必如此的,而他知道,她这样做不是为了讨好青涟昶,而是真正为了大平的尊严。多么可笑,当政者都不甚在乎的东西,一个亡国公主在乎!但,也就是这样,才是娵音啊。
青涟昶对娵音的疑惑至此尽数消亡,他拊掌大笑:“好,大平郡主乃为大平之福!”
娵音再未说一句话,退回座位上把玩着一串金镯子。
“徒儿,走了!”老远就听见有人大声喧哗,但无人呵斥,那声音的主人下一秒便出现于大殿上。
邀尘。
“红尘居士今日竟屈尊降贵来到鄙处,朕甚感意外,来人,赐座!”
“不必,老夫是来带走老夫的爱徒的。”邀尘抓过烟困柳的纤纤玉手嘴里啰啰嗦嗦道:“徒儿啊,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跟师父回去!”
烟困柳没有拒绝,随他离开,连招呼都没跟青涟昶打一声。
娵音怔怔地望着邀尘一脸无奈宠溺地牵走烟困柳,不知为何眼眶就有些湿润。曾几何时,邀尘也曾如是宠溺地唤她“丫头”,转眼间,星霜变,她在异地如履薄冰,而他唤着另一个人“徒儿”。邀尘与她擦肩而过的瞬间,眼神里闪过某些难解的情绪,只一瞬,便随着经过的躯体散去。
邀尘,师父,同处一殿,不得相认,不能相认,若是认了,青涟昶会如何起疑甚至利用,都未可知。我只能看着你远去,在这殿中赏着黄金。然,黄金怎可替代人心?黄金再赏也是死物啊。
娵音惨淡了笑了笑,殷司一直淡然的眼神一瞬闪过什么,深刻得入骨,他轻叹了一声,带着他未曾察觉的情绪。
各怀心思中,殷司的选妻宴完美泡汤。
至影府,关照了赵岩、冷扶过等人后的娵音疲惫地回到房间,不意外地落入一个足以融化世间一切坚冰的温暖怀抱。
她眼底星华流转,声音却冷淡。
“殷先生,你的房间在哪?”她好像没说把自己的房间让给了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