娵音微微而笑,唇边挽起的弧度清浅若无,手渐渐地动了。
她仰起脸,抬手,与此同时,天台訇然中开,汹涌碧流电射而出,诸人一惊,下意识地后退一步,碧流却在娵音手中圆转从容,悠然来去,穿过诸人身边只余阵阵清明。
其间,水流一直环绕着娵音,那长睫便含了几朵水珠,衬得那眼眸水光潋滟,眉目青山秀水,染出了她平时未曾流露的婉约风致。
夜见隐闭了眼,周身杀气渐浓,美则美矣,底下那堆男子是什么眼神?他看得很想抓狂,迫于全局,他忍了,以后再看到,正好背上的刀许久未见血,以那些人的血喂刀挺好。
娵音进行到关键一步,水流开始越分越细,分成千丝万缕。同时,她单手一抖,火药抛下,沉浑的爆鸣声响过,另一座山缓缓移来,与孙涧山合二为一,山体一阵撼动,所有人站立不稳,滚落成一团,等震动平息,他们狼狈站起,看到的却是天台上的少女仍岿然伫立,手中之水分成千万丝雨,人在其中,神色面目皆不见,只让人觉得,那定然是清美无限的。
娵音能完好的站立功归于地南子的暗中相助,这一幕像神话和科幻片里的场景,天知道她付出了多少努力?有机缘巧合,有勤学苦练,亦有豪赌。是的,在合山以前,她多怕这么一炸下去山就崩了,神奇的是这里的地形环境促使二山相合。无人知道山合的那一刻隐藏在千万丝雨间她眼角闪烁的泪光——极度震惊,极度欣喜……
种种般般的情绪交织在一起,难以形容的复杂心情。
待山合,待水分,她眼角的泪光消失,依旧是创造奇迹的那位大神通者,悲悯地俯瞰人间。
“宗主大人万安!”底下之人愣了良久,终齐齐拜服于地,高呼道。
他们想说的有很多,比如这位大神通者是如何能创造奇迹,比如她又为何失踪数载,但,千千万万的言语都只得化作这一句,沉沉敬仰深深震撼,使得孙涧山都随之震了震,经久不息!
大合唱的力量让娵音很满意,她微微颔首,纤纤玉指直指代理宗主,一言不发,意味深长的一瞥后,从天台走下,众人自动给她让开一条道,她经过代理宗主身边时目不斜视,竟似把他当成了空气,他固然愤懑,却也不敢在众目睽睽之下伤她。
孙涧山自此换了主人。
娵音未杀代理宗主,将之关进地牢。此人无德有才,武功不错,但相比夜见隐还是有着天壤之别,抓起来简单。而娵音不信他是凭借自己的能力登上宗主之位的,定有人相助,这从宗门那些表面平和眼神幽密的高层可以看出。
地牢。
“是谁?”她笑容可掬地问。
“不知。”代理宗主充分展现了自己的气节。
“真的不知?”悠悠的问句。
“真的。”
“假的不知?”
代理宗主下意识点头,点到一半卡住,脸色愈见苍白。
“白衣服?”娵音眼神幽幽。
“不,我也不知他是谁,只是靠书信来往。”代理宗主摇头。
娵音自如地转移话题:“最后问你一件事,孙沿翠她怎么死的?”
“不知。”代理宗主茫然答,“那人只说我可以高枕无忧做宗主,其余之事皆不必关心。”
这种口气与她记忆里的那人不符。“高枕无忧”?狂妄了些,他纵是内心骄傲,也不会言辞傲然,说这话的大抵是性格强硬高傲之人吧。
娵音沉思了一会儿,忽笑道:“骗我?”
“绝不敢有所欺。”代理宗主拼命摇头。
娵音皱了皱眉,毫无所获,心下一沉。
踏出地牢,她召来夜见隐,“把那堆长老召来!”
一个时辰后,宗门里的所有高层依旧毫无动静,娵音得到消息,冷笑一声道:“他们不来?本宗主亲自去请!”
于是,宗主大人开始了自己的“请”人行动。
王三在自家院子里练剑,练到一半,剑舞得虎虎生风,忽然听见有人道:“啧啧,剑舞得真好,真是一‘剑’人。”
他闻声怒瞪来人,一个纤瘦的少女悠然坐在一棵树上支颐瞧着他,好整以暇地折着树枝,一根抽出往下一扔,下一秒,每一根树枝都次第而下,精准地砸在他头上。晕头晕脑之中,他听见少女轻轻吟哦:“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他脸一黑,暴怒不已。他正值而立之年,功业有成,在孙涧宗颇得人尊敬,日子久了,心性也越发狂傲,代理宗主待他都得客客气气的,这少女如何敢这般作为?
“大胆,还不给爷爷跪下请罪?”
娵音没有笑意地一笑,罡风怒卷而过,王三猝不及防,膝盖被重重一击,跪下了。
“姐姐我没要你跪,你怎地就跪了呢?起来起来!”娵音跳下树,殷切地扶起王三。
王三忿忿起来,瞪着娵音:“哪家逃出的妾?让我知道了,叫你丈夫打断你的腿。”
“本宗主是妾?呵呵,这是本宗主听过的最好笑的笑话,王三,你呢,小倌?”娵音挑眉问。
“宗主?”王三一傻,脸上又恢复平和的微笑,“宗主光临,我有所不知,诸多冒犯,宗主见谅。”他终于把眼前之人与那分水合山之人的形象折合在了一起,很是惊讶。
“你哪位?”娵音睁着大眼睛无辜地问。
王三噎住。她不是知道吗,转眼又这么无耻地问,真的有宗主风范吗?
“我王三。”他很二地答。
“本宗主倒觉得不如再加个‘五’,王八,八方来朝嘛!”娵音笑眯眯地建议。
王三吐血,偃旗息鼓地举手投降:“我跟你去!”他决不能将一世英名毁于这个名字上。
孙涧山一方绝崖上,李叔叔在练功,具体在练什么就不得而知了。花白的头发,却是鹤发童颜,他的武功可谓是高绝——等闲人在绝壁上难以待这么久,他却安之若素,似乎是享受的。
“老大爷,小心别闪了腰。”从崖壁上冒出一颗头颅,李叔叔打坐的身姿一僵,险些走火入魔。
“何方妖孽敢来此现形?”他厉喝道。
“孽障,俺老孙收了你!”娵音也横着眼,大叫一句:“呔!”
李叔叔盯了她半天,想不明白自己的台词怎么就被抢了,闷闷地问:“小姑娘早些假如、相夫教子的好,到这儿来干啥?”
“找你啊。”娵音幽幽答,“法海,你杀了许仙,关我进了雷峰塔,我上哪嫁人,上哪相夫教子?”
李叔叔花白的胡子有节奏地抖着。呃,这女子是哪里来的极品?
“跟你去!”
……
娵音以“风格各异”的方式牵了一群人到半山“开会”,高层们是无奈的,娵音是猖狂的。
她文艺地吟哦:“明月如霜,好风如水,清景无限”,而实际上,景物美则美矣,然现在是青天白日,哪里来的明月?她自己也意识到了,道了句“明月在我心里”就进入正题:“本宗主今日邀各位来此,乃是有事相商,望各位多配合些。”
“那是自然。”被她先前的无耻言辞以及夜见隐的变态武功折服了的高层们很欢欣地答。
娵音点头,问道:“孙涧山近日可有异事?或者,往昔可有?诚然本宗主得知了许多,但未能详尽,而如若不能详尽,对我宗门总归不妙。”
你不就是异事吗?所有人都用眼神表达着自己的想法,娵音权当没看到。
“异事?”神棍李叔叔捋着自己的大胡子,眯着眼睛神秘兮兮地开口:“传说啊,我孙涧宗乃孙涧山一族的异类,天生通灵……”
接下来,这位李神棍将精卫填海夸父逐日女娲补天后羿射日等美丽传说完美融合,讲得比那个说书先生卫无为还经典,娵音掩面叹息,此人不去说书实在是说书学界的一大损失,这杂糅的本领,这叫人叹为观止的神情动作,她自认不及。
眼见着他越说越顺有不打算停的节奏,娵音拍拍手,示意他停下。“本宗主不听传说。”扫到一个擅长讲野史的人站出来,她继续补充:“不许讲野史,不过,若是什么宗门秘闻,还是可以讲讲的。”
高层们面面相觑,沉默不语。这宗主太难糊弄了,万草以前能力卓然,但没这般肆无忌惮,现在的“万草”是不是在哪里落了个崖什么的把脑袋给摔清楚了?
王三一直未说话,颈后突然一凉,然后他听见有人在他耳边低语:“说!”
抵在他背后的,原来是这人的匕首,和这人的眼神一般泠泠,一般冷。于是他在牺牲了一丝颈皮后投降,哀求道:“我说,我说,你先放下刀子!”
“举手!”夜见隐的每个字都像是从冰珠子里迸出来似的。
王三乖乖举了。
“说!”娵音勒令。
王三见娵音注意到他并示意他说后便开了口:“孙涧宗分水合山之术堪为一绝,洗颜之术亦天下闻名,然洗颜之术也非完全利于人,甚至分水合山者,命不久矣!”
娵音从容摇头,望着某个无人之处迷离微笑:“咒本宗主早死?”
“倒希望如此。”王三信誓旦旦地答。
娵音白他一眼,古怪地答:“那你们可得先给本宗主备好棺材,要上好木料,别拿塑料凑数。”
她不甚在意这个事实。人家地南子也分了水,还不是活得风流潇洒丰神俊朗,难不成到了她就朝如青丝暮成雪?再者,她多次与死亡擦肩而过,死着死着也就不怎么怕了。
“宗主?”有人唤,语声轻轻,如落英飘散。
“缓行?”娵音听见那声音,如遭雷劈。
“是的,我是缓行。”一人半蛊惑半诱惑地答。
娵音一转身,瞧见白衣之人手势温存地搭上她的肩,瞬间清醒过来,单手一掠,卸了那人胳膊。
既非友,便是敌。殷司绝不会言自己是缓行,他虽深沉,在这方面却是诚实的。
白衣之人未有诧异,也无痛色,甚至不理会被卸的胳膊,疾速退了开去,娵音未能捉住,夜见隐赶忙追他,无奈他轻功太好逃脱了。
“娵音。”夜见隐回首,与娵音对视,一片混沌中两人懵懂地明白了他们的方向是错误的。那么,及时离去,来得及吗?
“杀了这冒牌宗主!”不知是谁先发出倡导,所有高层不过犹豫一瞬,便横眉冷对向娵音。
娵音可不认为他们反叛的历程如此短暂,这只能证明他们从未真正臣服于她。
“走!”二话不说,她便一按身边巨石,一阵烟雾瞬间腾起,遮了所有人的视线,烟雾尽处,她与夜见隐早已出了几丈之外。
没有人追,所有人看他们的眼神皆漠然。娵音心下一紧,并不为自己的逃出生天感到释然,反而觉得自己中计了。
她立于原地沉吟片刻,同夜见隐继续向前,而路不尽,似被施了某种巫术。她停下,本能地去找阵眼。
许是一块石,一棵树,一朵花……
每一个可能破阵的物事她都努力去试,然而无果。
意识在消亡,她捂住头,第一次感到惊惧,那些刻骨铭心的过往,如在水中散开一般淡淡稀释,失去了踪迹,她竭力要找回,手伸出触到了虚无,只得颓然收回。
不,不能,不能在这危机四伏之地失了记忆,那样没有过往的自己当如何于这异世立足?
夜见隐察觉到娵音情况异常,脸色发白,而神色恓惶,忙唤道:“娵音,你怎么了,可是身体不适?”
娵音未理会,眼眸缓缓阖上,趺坐在地,约莫过了半刻钟,她睁眼再次看他,神情陌生地问他:“你,是谁?”
夜见隐心一跳,试图从她的语气中找到一丝调侃,然而无果,她是真的失忆了,失忆得莫名其妙。这样的失忆手法甚是叫人惊讶。他就在她身边,而她不过是趺坐了一会儿竟成了这般模样——
那眼神是清的,那眉眼是浅的,是她没错。可是她眼中的浓浓陌生与警惕是为哪般?
“夜见隐,杀你之人。”他冷冰冰地答。
他在赌,赌自己对她的了解。
“我允许你跟着我,不过,你要告诉我关于这里的所有情况。”娵音因他的话怔了怔,爽朗笑道。
“不怕我杀了你?”夜见隐微含揶揄之色。
“你要杀,我刚才也不会醒了,好了,别再问这么没有技术含量的问题。待我先复习一下资料,你有事就先去办,不必管我。”娵音折了根树枝,低头开始摆弄些什么,把夜见隐冷落了。
夜见隐哭笑不得。如果说她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那这随遇而安的本领也太强大了些。她有慧黠,有坦然,但,这么轻易地信任他真的好吗,该说她天真还是傻呢?
“我是天下第一帮现如今排名第一的杀手。”他如是提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