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妪霍然抬头盯住她,目光如炬,娵音不避不让,迎上!
老妪悚然一惊,敛容胆寒。这“泼皮”的眼神分明是清明的,与她先前的轻佻截然不同,让人怀疑是不是同一个人。
“你是谁?”她喃喃问道。
“你爷!”娵音眼睛都不眨地扯谎。
“也罢,你要什么解药?”老妪叹了口气,问道。
“卧床不起的解药。”娵音咳了两声,尴尬地答,这时她才想起自己好像没问清栖隐之病的具体症状,只好硬着头皮这么说。
老妪扔来一枚药丸,言简意赅道:“百毒可解。”
娵音支付了一百两银子后,将那药丸裹好,匆匆赶去平宁郡主府,未曾瞧见老妪意味深长的眼神。
平宁郡主府。
一间阁中,珠帘尽卷,光线暗沉,有人在梦呓着低语:“逸,魂兮归来!”
娵音推门进来时听到的便是这梦里的喃喃自语,叹息一声走近,将手轻轻置于栖隐额上,试过了温度,松了口气,还好温度正常,不是因为发烧。她遂移开手去,替栖隐将衾被往上拉了些,盖到她的下颌。
栖隐被她的动静惊醒,虚弱地开口道:“娵音,你总算回来了,答应我,我死后将我葬在你所能做到的离逸最近的地方。”
娵音吹胡子瞪眼,嗔怪道:“都病成这样了,还在想男人,你真够出息的!看来我表示花痴的人,你才是终极大boss!”
尚未清醒的栖隐不明白“boss”是指什么,犹自茫然凄楚地望着娵音,“娵音有些人啊,这一生都无法忘记。”
“然后,你要一辈子纪念他,或者欢欢喜喜去殉情?”娵音很是头疼,这种伤情的狗血剧情居然在自己面前上演了。
“不,你无倾心相许之人,你不会懂。”栖隐泪眼婆娑。
“我懂啊,我再喜欢的人,倘若他先无情,我有何理由不无义?”娵音语气沉缓了许多,目光若有所思。倾心之人,那人算不算?他的目的始终不明,他从前似乎是认识他的,但又没有表现出特别的熟稔,问别人,别人都不知道他的存在,她甚至产生一种错觉,他在这个世界上就像是空气。可是,拥有那般风采的人,怎么会是空气?这是一个谜,久久盘桓于娵音的心间,挥散不去。
且后来,夜见隐也回了影府,见鬼似的瞧了她良久,冰山脸上酝酿出怒色,并劝告她远离殷司,看他的神色不像是说笑,她也就多长了个心眼。
影府的一座亭中。
殷司听着属下报来的关于娵音和栖隐的对话,听到娵音那句“倘若他先无情,我有何理由不无义”的时候长睫颤了颤,似欲待振翅飞翔的蝶。
“退下吧。”他突然失去了听接下来的话的兴致,然后,长久沉默。
“诺!”属下消失在重重屋宇间。
殷司若有所思地望着永远也望不到尽头的天际,溢出一句叹息般的呢语,“如今,换我来过!”是啊,她太累,他觉悟太晚,便换了他来也是一样。
——
娵音从栖隐那里出来后,将老妪给的药丸掰了一点下来,从怀中一个玉瓶倒出碧色的液体洒于其上,药丸的那一小部分色泽原本为碧色,被碧水一浸,颜色又转为了幽幽的紫色,深得诡谲。
这液体是娵音在孙涧山收集的“神水”,可破百毒之障。她到底是不放心那老妪,这么一试,倒还真给试出来了,她气极,复又来到锦安西巷。
锦安西巷。
“活菩萨,我儿昏迷了三天三夜,多亏了您的药,他才得以返生!”一位老妇人又惊又喜地执着老妪的手以表感谢。
老妪眼皮子动了动,象征性地答:“此乃我分内之事。”
“那这些银子就请您笑纳了。”那老妇人欣喜地道,眼珠子转了转,又谄笑着问:“活菩萨,你今日还有药吗?我的老腰又疼了,这是老毛病,若能就此解决,我定会携你一生!”
“有!”老妪扬首,在老妇人期待的目光中诡异一笑,“今日,是毒药!”
一颗圆滚滚的药丸倏地被弹入老妇人因吃惊而微张的口中,老妇人艰难地挣扎了两下,头重脚轻地栽倒了,到死时,瞳孔渐渐涣散,始终没有闭眼,似乎在疑问自己怎么就这么死了。
“五生。”老妪开口唤道,手上已持了一把薄而锋利的匕首,在刚刚倒下了的老妇人面庞边缘比划了两下,悍然下刀,整张面皮脱落无声,没有任何瑕疵,技术高超得令人发指。那个被叫做“五生”的中年男子慢慢走来,眼神毫无焦距,看着这血腥的一幕没有任何表情,盘膝坐在老妪身边。
“她要你五生活着,就得付出自己的命。而这是不够的啊,五生,你要活着,便得永远听从我孙氏中人的号令,永远不得以自己的面目存活于世,成为千面人。告诉我,你,可愿意?”老妪翻弄着薄如蝉翼的面皮问道。
中年男子呆滞地点头,接过面皮戴上。他的身体开始发生变化,变矮,变佝偻,直到与那位老妇人一模一样。
“那么,回去吧!”老妪命令道。
中年男子剥去了死去的老妇人的衣裳穿在自己身上,然后默默走远。
早在老妇人喂他吃了那解药后,他的记忆就开始急剧衰退,到后来,他的意识完全被老妪操控,他忘记了自己叫作五生。
忘记了,死的那个人,是他的母亲!
老妪无视了一旁的尸体,狂笑不止道:“看,我孙氏的人皮面具是何等尊荣,又有谁人可及?”她漠然地给那具尸体撒上了化尸散,“可惜”地摇了摇头:“今生怕是都没人能发现你了。”
“老妖婆!”偏偏有人煞风景地打断了她的嚣张,她恼怒地望去,是今天遇到的那个“泼皮”。
她愣了一下,忽诡异笑开,“现在才发觉有问题,迟了!”
娵音慢吞吞地走来,将被她掰了一块的药丸摔在地上,老妪终于色变,问道:“你怎么——”
“我怎么没给她吃,是吗?”娵音冷冷接上她的话。
老妪万念俱灰,突然,她想到了什么,指着娵音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你,你是——”
“孙涧山的宗主,你上司,怎样,是不是很惊喜,很意外?”娵音挑起一把刀,架上老妪的颈。这是和夜见隐学的,可以专门用来杀人。
老妪吓得脸色惨白,不假思索地倒头就拜:“宗主万安!”
“接下来,本宗主问的,你好好答,若有差错,唯你是问!”娵音尽量威严地板着脸使得自己看起来严肃些。她失去了记忆,自然,那些谋略手段,气势外放什么的她都忘了个干净,能让人忌惮的,也只有狠厉的言辞了。
老妪眼尖,瞧着这一幕察觉出不对,但又不能妄下定论。娵音毕竟连孙涧山“神水”都有,除了能分水合山的宗主,又有谁能掌握“神水”?于是从善如流地应了声“诺”。
“你是孙氏中人?”
“是。”
“为何来锦安行如此下作残暴之事?”
“回宗主,此非下作残暴之事,我也非刻意留于锦安,其中微细之事,宗主心知。”老妪这话答得很巧妙,若娵音真的是宗主,一定会知道这些“绝密信息”。
怕被怀疑,娵音硬着头皮应道:“看来是本宗主错怪你了,你也不用管其他事情了,本宗主会派宗中之人接替你,你随本宗主回孙涧山去。”关于这些内幕,只有等以后再去查探了,她现在要做的是将这老妪留在自己身边。
“诺!”老妪受宠若惊,不敢相信宗主竟要带自己回孙涧山,心情难免激动,回程的路上也就格外殷勤,娵音问什么答什么。
高头大马上,娵音感叹:“他乡羁旅者岂止你一人,本宗主亦甚为愁苦。宗门有要事,本宗主不得不出外去办,这一办就是经年,险些命丧黄泉!”她不确定这老妪是否知道孙沿翠的死讯,这番似感叹实为解释误传死讯的言论是她死了许多脑细胞想出的。
老妪果然上钩,不但相信了眼前之人是历经九死一生,为孙涧宗做出巨大贡献的伟大宗主,还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将一切都说出来了,“哎,宗主大人,跟您一比,忽觉自身之渺小。我自幼为宗门特殊一脉,注定游走于天下,贩洗颜之药,制千面人,一日毒药,一日解药,如此往复,千面人愈多,孙氏之术方愈见传神。千面人替孙氏中人行事,若非面皮被揭,则可多年不死,我孙氏因此得诸多异处,曾记有次去皇宫盗取珍物,千面人被捕,皇帝亦难说什么。我们这一脉处于孙涧山极为隐蔽之处,料想宗主出外久矣,对路已是生疏,便由我引您去吧。”
娵音满意地点头,此人真是自觉,省得她去套话了。
老妪的脸上飞快地闪过难以捉摸的莫测神情,转瞬即逝,如雁过无痕。这一点的变化并未被娵音捕捉到,她正构思着美好蓝图。
老妪说的隐蔽之地是真的隐蔽,孙涧山娵音自诩了解,还画了张简易地图,然而老妪走的路如果用言语形容,那就不是路。
她们时常穿过看似结实内含洞穴的树,有山壁的时候,她们就直直撞上去,娵音险些以为她是想暗杀自己,当然,没撞出个脑震荡,因为石头里有机关在控制。
娵音发现自己完全不了解孙涧山,而老妪似乎对这里很熟悉,毕竟是土生土长于此的人。
终于,她们来到一处地下石道前,老妪恭敬道:“到了,宗主,请!”
娵音瞟了她一眼,没动。
“宗主,你——”老妪疑惑的问句在她接触到娵音冷厉的眼神后戛然而止,她换了一副阴冷的面孔:“乳臭未干的丫头,你什么时候看出来的?奉劝你别与奶奶我斗,要知道姜还是老的辣。”
娵音嗤笑一声,“破绽诸多,你这老不死的毒妇还敢问我?试问,就算我是公主,你有必要把你的一切都交代给我吗?还有,你对此地怕不只是熟悉这么简单吧,一路上,一个孙涧宗人都没有前来盘问你,真是让人感动,一个长久寄居他乡的人回到故乡,所有人都熟悉你到连招呼都不用打,那你的身份该有多尊贵,容貌是有多恒定不变?你说你制千面人倒是真的,只有这种屠夫干的活儿适合你,孙沿翠的三奶奶。”
老妪被识破了身份,终于感到慌张,突然,慌张之感又慢慢消散,她震惊地捂住心口,那里,一把刀笔直地插着。
娵音潇洒收刀,擦了擦刀上的血,道:“带完路发挥了最大效用后,还是死了比较让人安心。”说罢,她大步跨入地下石道。
“娵音。”背后传来一个人的声音,娵音背影一僵,定在了原地。
这声音,太过熟悉,只是,出现在这里让她很意外。
有人缓步行来,一只手温存地握住了她的手,另一只手擦去她被溅到脸上的鲜血。
他们相握的手很紧,娵音的手终于不再冰冷。那人用衣袖擦了她脸上的血后,白色衣袖染上了斑驳血迹,被他毫不在意地忽略掉。
他望着她,微笑道:“一起进去!”
娵音点点头,心情复杂难言。这个人真的是要杀她的人吗?她觉得,在他这样的温柔里,死好像也是诗意而美好的。
殷司其实不该来此。她的身体透支很大,他何尝不是?他身中奇毒,不能动武,为了扮作地南子,他不知犯了多少次戒,而后来的快马加鞭也给他的身体带来了沉重的戕害,到现在,他能支撑着陪娵音进地下石道,完全是凭借意志。
他的身体是沉重疲惫的,意识却是强大敏锐的,在一片昏暝中,五识更为灵敏。他听见娵音因自己的到来而舒缓了的呼吸声,触到娵音与他交握的手指无意识地弯了弯,贴着他的手背更紧,又小心地松了松,如此纠结往复着,如一颗忐忑不定又渴望亲近的心。
还有,那馥郁温暖的处子体香,淡淡地若有若无地萦绕在他身边,安然如幻了。
依照他惯有的思维,这样来回奔波是下下策,最不适合他的,但是,当他真的如是做了也别有一番他从前未曾体会过的感觉,不能说是满盘皆输。
此行,终究不需。
娵音的手渐渐被他捂热了,但她发现殷司的手却越来越凉,尤为惊讶。难道是因为自己的手太热了,摸什么都是冷的吗?思及此处,她停下,在殷司不解的目光中拾起他的手贴上自己的脸。然后,她被冻得一个哆嗦,怔住。
殷司惯有的笑意淡得几乎看不见,光线太暗,惊讶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见他收回手,淡淡道:“无妨,你走前,我断后。”
话里的疏离清晰可见,娵音不明白自己怎么就被人给嫌弃了,突然想到什么,对殷司道:“我今天洗个脸的。”
“是以?”殷司的眼神意味不明。
“你不用担心你的手被我弄脏了。”娵音有点尴尬地答,心里懊恼他为何要刨根问底。
殷司少有地愣了一下,明白了她是指贴脸事件,不由得觉得好笑,“我又怎会嫌弃?求之不得矣。”原来她是以为拿他的手贴到她的脸上试温度使他觉得受了玷污,他似乎没有这么不近人情吧,何况,她的脸那样温暖柔软,如云絮如华锦,很舒服的触感。
娵音不料他这样答,睁大眼看着他,换来他微笑拂过她的额头,“走吧,太晚行事总归不好。”
“嗯。”被靠得太近的美色熏晕了的娵音点头,全然没有注意美色所说的“行事”多么容易产生歧义。
殷司拂过她的额头后就退了开去,她幽怨地瞪了他一眼,贪婪地嗅了嗅在空气中稀释得几乎消失的余香方才恋恋不舍地去了。
殷司哭笑不得,失了一次忆给人带来的影响太大了吧,她整个人都在朝着色女的变态道路上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