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时期,在福建建阳一带,书院林立,讲帷相望。其中有一个叫“潭溪书屋”,是当时有名的学者吴雉先生办的书院。
一天,有个十岁的小男孩,在父亲陪同下来到这竹篱庭掩、小溪潺湲的书院求学。这个孩子就叫宋慈。
父亲宋巩是广东提点刑狱的法官,也是吴雉先生的老朋友。
宋慈一见吴雉先生,马上行拜师礼。
“令郎这是——”吴稚一愣。
“小儿资质粗鄙,今后,还请老兄指点教诲了!”宋巩讲出来意。
没等吴雉回答,身后突然响起银铃般清脆的笑声。一个小女孩四五岁模样,聪灵活泼,正在看着宋慈发笑,边笑边用手指点着跪在地上的宋慈隆起的脊背,“驼背哥哥!驼背哥哥!”
吴先生转身,责怪地看了女儿一眼,小女孩才用手掌掩住嘴,强抑住笑。
原来,跪在地上的宋慈,背上隆起一个大凸包,像驼背似的。吴先生初始以为他是残疾人,后来见宋慈站起身,顽皮地眨眨眼,冲小女孩儿一耸鼻,从背后取出一摞书来,不觉哈哈笑了,“好个顽皮的孩子,一定很好学吧!”
宋巩道:“倒是读过些书,只用心不专,往往浏览一番而并未潜心细读,所以现在已经十岁仍无大长进。”
吴雉问宋慈:“可会背诗?”
宋慈捡出一本《唐诗选》:“会。”
“好,就背一首孟浩然的《春晓》我听听。”吴雉拣一首童稚皆知的五言绝句让宋慈背,是想借机表扬、鼓励他一下。
宋慈朗声,背了起来:
春眠不觉晓,
处处闻啼鸟。
夜来风雨声,
花落有多少。
那站在旁边的小女孩笑道:“错了!错了!不是‘有多少’,应该是‘知多少’!”
吴先生为使宋慈不丢面子,和蔼地说:“再背一下宋之问的《渡汉江》看!”
宋慈不像刚才那么自信了,迟疑了片刻,认真想了想,才一字一句背道:
岭外音书绝,
经冬复历春。
近乡情更去,
不敢问来人。
“又错啦又错啦!不是‘情更去’,应该是‘情更怯’!”小女孩又叫了起来。
宋慈满面通红,低下头。
宋巩看了儿子一眼,不无愧色地对吴雉道:“这孩子读书做事总粗心大意、不求甚解,实在不好意思。就望老兄点拨了!”说罢,深深施了一礼。
吴雉笑了笑:“提点刑狱的大法官,最是精明审慎、明察秋毫的。令郎只该跟在老兄身边,才可大有长进呢!”
宋巩讲了因公务繁忙、无法专心教育宋慈的难处,再三拜托吴雉。
于是,这个年龄不甚小、却很粗心大意、学业也不精的宋慈,就在潭溪书屋住了下来,成了吴雉的学生。
吴雉发现宋慈确实是个粗心大意、凡事不求解的孩子,读书、作文、背诗,常常是丢三落四,总要出些小毛病。不过为人品格却很正直,尤其嫉恶如仇。对这样的学生,吴雉未免感叹不已。
宋慈进了潭溪书屋,虽然增加了不少知识,但他天生粗心草率的毛病,仍没见改变。
直到他的人生旅途出现了大的转变!
宋巩作为广东提点刑狱的法官,碰到一件非常棘手的案件:一名秀才被指控犯了杀人罪,而且人证、物证俱在。被杀者是一家大户的婢女,胸口处有致命的刀伤。其主人、一年近五旬的乡绅控告秀才:勾引婢女,强奸未遂,杀人害命!被告则大呼冤枉:根本没见过这个婢女。只作为家塾先生教乡绅的幼子读书,从没干过伤天害理之事。倒是在此案前两天,正在教幼子读书时,听得后院有一声凄厉哀嚎,极似有人面临恐怖时的呼喊。并感觉那两天乡绅家内气氛异常,上下人等莫不神情紧张、怪异。所以反怀疑是主人杀人而栽赃。
原告一方,却又有物证:婢女的衣带在秀才身上发现,行凶之刀是秀才裁纸所用物,在案发那天,在秀才房中还发现血衣;又有人证:两个女仆那夜见秀才从婢女房中出来,神色诡秘,一个厨娘亲耳听那婢女讲述秀才对她有不轨的企图……被告则又讲出最有利于自己的证据:原告告发他杀人的时间是那天深夜,而那时自己恰恰到外面与几个朋友聚会,天亮才回来的,不在场,怎么能杀人?!所以极可能是在两天前,听到那一声惨叫时,婢女就已经被别人杀死了!
宋巩反复调查、问讯之后,感到其中有阴谋:从那些仆人言不由衷的神色,从那乡绅暴躁专横的举止,从那秀才纤弱不堪的身材,从有多人作证那夜秀才确实不在乡绅家中的证词,尤其是从确切情报得知:乡绅在报案前两天已派人到官府重金打点贿赂……总之,从这种种迹象中,都感觉这极可能是栽赃陷害的冤案。
但事与愿违:宋巩的上司由于受了贿,并急于结案向朝廷表功,再三催逼宋巩判秀才为凶手,原告一方人证、物证又言之凿凿、无懈可击;而唯一可为秀才开脱的,只有一个方法:检验尸身确切的死亡时间。但这方面,原告已买通了验尸官,宋巩本人偏偏又缺乏这种知识,只好以验尸官之言为据……
宋巩气愤又无奈,最后提出了辞职。
父亲的辞职,给宋慈很大震动。而父亲痛心疾首又语重心长的话更令宋慈汗颜:“父亲无能,不能明察秋毫,辨析真相,眼睁睁看好人受屈、恶人横行,真想一死了之!儿啊,你一定要努力学习,增加各种知识。尤其养成审慎机敏的素质,才不会在邪恶面前束手无策、坐失良机!我无能,但希望我的儿子秉承父志,为天下洗冤除害!”
从此,宋慈一改平时草率粗疏、不求甚解的毛病,发誓要认真学习,发幽探微,把各方面知识真正学到手,早日成长起来!
在父亲的影响、教育下,他尤其喜爱读介绍疑案和破案技术的书籍。常常是一卷在手,茶饭无思,一头沉浸到知识海洋中。不久,身边所有这方面书都读完、读熟、读精通了。父亲为了检验他学习效果如何,常故意挑拣书中最偏僻或最隐秘的内容考问他,宋慈都能一字不差、深入精辟地回答讲解出来。父亲十分欣慰,抚着他的肩说:“十岁之前,你还是个懵懂孩童,如今才不过两年,却已经精明干练,真是突飞猛进!父亲未竟的事业,看来是有继承人了!”
宋慈听到父亲的话,没有自满,反而更加勤奋刻苦、孜孜不倦地钻研、阅读。而且时时处处注意观察、分析、研究、判断,不断提高自己的实际能力。
一次吴雉先生见到宋慈,一席交谈之后,大为叹赏:“真是士别三日,刮目相看,与两年前相比,简直判若两人了!”
有一天,宋慈跟随父亲到离家五六十里路外的书坊去借书、买书。这是当地有名的大书市,只见街市两旁书摊上书籍满目,而头顶上处处飘扬着高挑的旗幌,写着“纸墨精莹光彩照人”、“上自六经下及训传”之类。
宋慈如鱼得水,在书摊间翻阅起来,从中午直看到晚上,全神贯注,把身外、书外的世界早抛到九霄云外。
直到父亲找到他,呼唤了好几声,他才恍然起身:“哎,怎么眨眼工夫天就黑了?”
书摊主人笑道:“小公子,你可是在这儿一动不动,整整看了两三个时辰的书啦!”
后来,父子俩顾不上吃饭,又走进一位姓余的老伯开的“万卷堂”。一见其间书山卷海,宋慈大喜,把长途跋涉的疲劳、半日水米未进的饥饿全忘了,一头扎进书中,读了起来。
这个万卷堂,是当地书坊之冠。凡正史、杂史、别史、野史、典志、方志、话本、传奇、民俗风情、行业技术等,无不俱备。
宋慈与父亲便从此住到万卷堂中,无日无夜地读起书来。
过了几天,和主人余老伯熟悉得像朋友一样了,宋慈问:“老伯,您这里怎么没有法律及判案方面的书啊?”
“谁说没有?只有它们都在等待该看它们的人哪!”余老伯已经知道宋巩曾是广东提点刑狱的官员,也知道了小宋慈要继承父志的决心,所以半玩笑、半认真地说。
“快让我们看!快让我们看吧!”宋慈迫不及待了。
余老伯郑重道:“好,请跟我来。”
宋巩父子随着余老伯走出后堂,进至内院,又转过一条曲折巷道,来到一个掘山而筑的洞穴前。洞门紧闭,四周阒无人声。老伯上前,扫了扫门扉上尘土,打开大锁,推开洞门——于是,卷帙浩繁、保管严谨、排列整齐的一架架图书展现在面前。宋慈惊喜地叫了起来:
“哎呀,真多啊!都是我最想看的书呢!”
余老伯笑笑,走到最深处,搬开一架书橱,后面露出一个小洞口。三人踏阶而下,里面竟是一个隐秘的小书室。石室中摆着几只铜锁紧锁的大樟木书箱。打开一箱,把其中书籍卷册一一摆到小石桌上——竟是五代时和凝父子专门汇集历代疑狱案例而写成的《疑狱集》以及《续疑狱集》、《谳狱集》、《结案式》等等宋巩父子早有耳闻却从未目睹、因而朝思梦想的珍贵书籍!凡历代疑奇断案之例、各种破案方法、计策及专业技术知识、手段的书籍,几乎全部荟萃在此了!
宋巩父子喜出望外,又疑惑不解:“如此无价之宝,绝等的好书,为什么不摆在万卷堂,而藏秘洞穴里??”
余老伯面容严肃:“此类书籍,若是流人歹徒之手,可从其反面效法作案犯科,百姓岂不受害?天下还能太平吗?!所以,非该看之正派有为之人,我绝不向其展示其一的。今见两位,虽受挫官场,但抱负宏大端肃,正是该读此类藏书之人。我向两位致敬了!”说罢,流下泪来。
宋巩父子大惊。
老伯接着讲了自己一家两代如何蒙冤被害、妻离子散的悲惨遭遇。之后,说:“我老了,再无能为,况与我家同样蒙冤受害的天下人不计其数,一家纵然平反,奈天下苍生何?!所以,今日将这些书展在两位面前,两位当不至畏难而退吧?”
宋慈早按捺不住,大声叫道:“老伯放心,我发誓:定学好本领,为天下人洗冤!”
从此,宋慈父子两人不分昼夜地在这窄狭的洞穴中研读,对一些案件及破案之术,更认真地琢磨、讨论,几乎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
父亲对宋慈道:“我为你取名‘慈’,字‘惠父’,就是希望你日后做一个为民办事、为天下正义做主的好官员,要施恩惠于天下父老。你今日学识大有长进,却不要忘记之所以治学的根本。”
“父亲放心,孩儿定承父志,洗天下之冤!”宋慈斩钉截铁地回答。
宋慈没有违背自己的诺言。
嘉定十年,他还没上任为官,就为一件百姓受冤、赃官枉法案连夜写状词,告到建阳县令舒更适处。舒更适与那些赃官、恶霸是一丘之貉,早受了贿赂,非但不准,反把宋慈打了一顿,逐出县衙。
那恶霸还派人威胁宋慈:“再为受冤百姓写状上告,小心你的性命!”
但宋慈无所畏惧,机智勇敢地躲过对方的陷害、追杀,又告到建瓯府,代百姓上诉,为民请命。终于使真相大白,解救了无辜百姓。
后来,在担任广东、湖南等地提点刑狱的官员时,他充分利用少年时期学得的断案、破案知识与养成的机敏审慎、细心警惕的品格,亲自审理了轰动一时的“双尸案”、“焦尸案”等重大疑案,又访察监狱,严惩恶人,释放了大批无辜良民,深受人们的爱戴与尊敬。
他不但具有丰富、老练的实际判案、破案才能,为了使天下人都不受冤枉之苦,他又撰着了大量有价值的学术专着。他写的《洗冤杂录》五卷,被皇帝下令颁发全国,成为当时刑法官吏必备的工具书、教科书。到了元、明、清,仍把宋慈的着作当作刑法官员的必读之书。晚清以来,他的着作传到国外,译成英、法、德等十种文字,成为世界上最早的法医学着作。本世纪50年代,国外出版的《法医学史及法医检验》一书,尊称他是世界上伟大的法医学家。
宋慈终于实现了自己的志愿。他光明磊落、正直端肃的品格和丰厚、精粹的法学知识,都对天下之冤案的纠正作出了巨大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