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平阴历九月梢尾的早晚,人们已经需要加上棉绒的寒衣。深秋的天空异常肃穆而爽朗。近黄昏时,古旧一点的庭园就有成群成阵像一片片墨点子似的老鸦在老态龙钟的榆钱树的树巅上来回盘旋,此呼彼和,噪个不休。再晚些,暮色更深,乌鸦也飞进了自己的巢,在苍茫的尘雾里,传来城墙上还未归营的号手吹着的号声。这来自遥远,孤独的角声打在人的心坎上说不出的熨贴而又凄凉,像一个多情的幽灵独自追念着那不可唤回的渺若烟云的已往,又是惋悟,又是哀伤,那样充满了怨望和依恋,在薄寒的空气中不住的振抖。
天渐渐的开始短了,不到六点钟,石牌楼后面的夕阳在西方一抹淡紫的山气中隐没下去。到了夜半就唰唰的刮起西风,园里半枯的树木飒飒的乱抖。赶到第二天一清早,阳光又射在屋顶辉煌的琉璃瓦上,天朗气清,地面上罩一层白霜,院子里,大街的人行道上都铺满了头夜的西风刮下来的黄叶。气候着实的凉了,大清早出来,人们的呼吸在寒冷的空气里凝成乳白色的热气,向菜市买来的菜蔬碰巧就结上一层薄薄的冰凌,在屋子里坐久了不动就觉得有些冻脚,窗纸边的苍蝇拖着迟重身子飞飞就无力的落在窗台上。在往日到了这种天气,比较富贵的世家如同曾家这样的门第,家里早举起了坑火,屋内暖洋洋的,绕着大厅的花槅扇与宽大的玻璃窗前放着许多盆盛开的菊花:有绿的,白的,黄的,宽瓣的,细瓣的,都是名种,它们有的放在花架上,有的放在地上,还有在糊着蓝纱的槅扇前的紫檀花架上的紫色千头菊悬崖一般的倒吊下来,这些都绚烂夺目的在眼前罗列着。主人高兴时就在花前饮酒赏菊,邀几位知己的戚友,吃着热气腾腾的羊肉火锅,或猜拳,或赋诗,酒酣耳热,顾盼自豪。真是无上的气概,无限的享受。
像往日那般欢乐和气概于今在曾家这间屋子里已找不出半点痕迹,惨淡的情况代替了当年的盛景。现在这深秋的傍晚——离第二幕有一个多月——更是处处显得零落衰败的样子,槅扇上的蓝纱都退了色,有一两扇已经撕去了换上普通糊窗子用的高丽纸,但也泛黄了。槅扇前地上放着一盆白菊花,枯黄的叶子,花也干的垂了头。靠墙的一张旧红木半圆桌上放着一个深蓝色大花瓶,里面也插了三四朵快开败的黄菊。花瓣儿落在桌子上,这败了的垂了头的菊花在这衰落的旧家算是应应节令。许多零碎的摆饰都淡了起来,墙上也只挂着一幅不知什么人画的山水,裱的绫子已成灰暗色,下面的轴子只剩了一个。墙壁的纸已开始剥落,墙角倒悬那张七弦琴,琴上的套子不知拿去作了什么,橙黄的穗子仍旧沉沉的垂下来,但颜色已不十分鲜明,蜘蛛在上面织了网又从那儿斜斜的织到屋顶。书斋的窗纸有些破了补上,补上又破了的,两张方凳随便的放在墙边,一张空着,一张放着一个作针线的簸箩。那扇八角窗的玻璃也许久没打磨过,灰尘尘的。窗前八仙桌上放一个茶壶两个茶杯,桌边有一把靠椅。
一片淡淡的夕阳透过窗子微弱地洒在落在桌子上的菊花瓣上,同织满了蛛网的七弦琴的穗子上,暗澹澹的,忽然又像回光返照一般的明亮起来,但接着又暗下去。外面一阵阵的噪着老鸦。独轮水车的轮声又在单调地“孜妞妞孜妞妞”的滚过去,太阳下了山,屋内渐渐的昏暗。
(曹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