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噩的坐在囚车里,不言不语,不眠不休。双目呆滞的左小吟,抱着膝盖傻傻地望着一个方向,想着,念着,等着。
终于,囚车停了下来。
有人掀开了囚车上始终罩着的黑色油布,光线一下刺进来——她微微偏过头,明艳的梨花妆谢成了一蓬枯色。
“大人,就在这里了。”有恭谨人声,不远处低低地响起。
轻微凉咳,那边男子疏冷的声音凉凉响起,“退下吧。”
听到这声音,左小吟眼睛一下就亮了起来。她拖着一身冗遢的喜服,扑到囚车的栅栏边,试图伸出手唤他。
她依旧发不出声音,干哑的嗓子,只能无力粗懦的喘息。
伸在囚车外面的手,忽然接触到凉凉的体温。有人轻轻的握住左小吟的手,习惯性的十指相扣。
“呜呜…”止言,止言,你终于来救我了么?
“…你。”默默握着她的手,简止言低着头,却一直未曾看她。“……小吟。”
“…呜…”
“…我………”
他握着的那双手,食指上有数十细小针眼,新疤初结,密密麻麻排着,突兀地刺进他的眼睛里。简止言有些模糊的记起,那天夜里,她坐在灯下就着一盏昏暗的灯烛赶着喜服。次日他来看她,灯油早熬得枯了,她抱着喜服,一手的伤,带着笑美美的睡倒在桌子上象个稚嫩的孩子。
有那么一刻,他的心曾经也是柔软的。他想,他大概会一直记得这些。
但是,那也只是记得而已。
轻声咳了一声,他抬起头,复而忽然直直地看向了左小吟。“小吟。我……我一直都是为你好,你知道吧?”
“呜…”左小吟紧紧握着简止言的手,厚重的油布半遮半掩,光影班驳。那人的脸,半沉在阴影里,不甚明了,只是那双沉黑清澈的眼睛,干净而直接的望着她——就好似一直以来,那个温淳的少年。
她毫不犹豫的点了点头。
简止言满意的轻扯唇角,把手抽了出来。“应兄,把那酒给我。”
一直站在一边不曾露出面容的檀衣男子,有些迟疑,“止言,你确定?”
“你听不见么,应兄?”
檀衣男子轻叹了一声,“……好吧。”随即上前两步,递上了一只精致的鸢红琉璃小瓶。
简止言接过瓶子,轻轻打开,摇晃了一下,将里面的液体倒在了手心里。红玉一样的液体,泛着让人迷醉的色泽。他一手鞠了那酒,一手伸进囚车,轻轻抚着左小吟的脸,温柔而体贴。
“小吟,我是为你好。”眼眉如画,笑意轻染,半盏酒,半盏温柔。那样的他,那样的他。
左小吟傻傻的跟着笑了。
她竟然忍不住想起很久之前,生性就不怎么喜笑的简止言第一次的笑容。
那是简止言刚入左家大院不久,倍受欺凌,有次几天没曾吃饭。左小吟费劲苦力的跑了老远换了人家两只玉米,拿回来给他烤。
结果玉米塞到灶头上没烤熟不说,倒是险些被管家发现把带火星的玉米叶子藏到了怀里,硬生生把小脸给熏成了黑锅底,一身衣服烧的尽是窟窿。
看到这样狼狈的她,冷冰别扭的臭脾气小孩简止言,第一次当着她的面笑了。
他抱着烤熟的玉米,指着一脸黑灰的她,大声笑着说:“黑媳妇!黑媳妇!”
哈哈哈哈。
她跟着他傻傻的笑,把脏俗鄙视的外号当成幸福揣着。
揣着,揣着。
就象揣着那只烤熟的玉米,宁愿烧着,也不愿放下。
……
简止言慢慢将手上的酒,擦在了她的脸上,一点,一点。
在那个过程中,她始终望着他傻傻地笑。
他自然不知道她在笑什么,只当她是被这发生的一切吓傻了。哪知道,那个傻笑的人,是象很多年前一样,只是依旧宁愿被烧着也不肯放下。
当那酒涂满了左小吟的大半张脸,简止言终于停下了手。
他僵着手,仿佛心里有把刀,将那张笑脸一笔一笔地刻进了心底,疼痛难忍。
终于无法忍受,他一把摔了手里的瓶子,转身离开。
那个檀衣男子,默默地看着那酒一点点渗入左小吟的脸,摇了摇头,叹了口气随着简止言走了。
他们走了不远。
啊————————
空荡的山谷里,一声无比凄厉的女子惨叫在身后响起。随即是更难以形容的痛苦哀号,一声更比一声惨厉。
仿似泣血,仿似魂断。
简止言站在山坡上,冷眼望着那盖着黑色油布的囚车顺着那条小路,朝着赣国最深的地狱走去,无动于衷。
他已经走到了这一步,无路可退。
身后有人轻轻咳了一声,“你毁掉她的容貌,葬了她这一辈子的活路,还说为她好,可真是……”
“狠?”简止言面无表情的接话。
“不不,可真是象你才该做的事情。无毒不丈夫嘛…”檀衣男子斜靠在一棵树上,轻笑,“不过的确这样一做,毁容的‘左家大小姐左盈’一定只能被送往大狴司受牢狱之灾。再也没有人能发现她到底是谁,你心里明明只是宁愿毁了这个女人的一切,也不愿意自己的计划有得半纰漏吧。”
那囚车渐渐隐没在山脚的拐弯处,简止言亦收回了视线,转身上马,冷漠看了一眼那男子,“应兄,你话有点多了。还不快随我回去,今夜我还有酒筵要赴,怎能为了这等琐事耽搁?”
檀衣男子耸了耸肩膀,翻身上马,看着简止言已经先走一步的背影,面色微沉。
琐事?
…… …简止言,你当真是衣冠禽兽。
不过……我也从来不会和人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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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子时几前,大狴司门口。
身着藏蓝色劲装的数名狱卒,正围着一辆由禁卫军亲自护送来的囚车低语。
“这就是那个左家大小姐?”
“是啊,刚送过来没多久,就丧吧得跟作死了一样。”
“也难怪,真是没主的凤凰落草的鸡,没差啊!”
“柳刍,你别那么多酸不啦几的废话了,还不赶快把人交给大人押了差?马上就是子时清人的时候了,你再不算着时辰送人进去,惹恼了大人咱俩都得玩完。”
“是是是……臭丫头,别装死了,赶快给老娘起来!”
粗鲁的女子声音未落,兜头而下的冷水一下浇醒了半昏半醒,一直缩在囚车里的左小吟。
刺骨的冷意,将她沉迷在黑暗里的意识一下剥开,一瓣瓣透着窒息的痛苦。冷水呛到了喉咙里,她急促的大力咳了数声,快似把整个肺都咳了出来。然而待到清醒之后,她第一个感觉,却就是痛!
好痛苦!脸上火烧一样的剧痛,又带着难以遏止的麻痒;好象万只蚂蚁在咬,又好似刀割针刺;这种难以名说的痛楚让左小吟抓着自己的头发猛的朝栅栏上撞去,不断凄厉惨叫。
直到这时,那些狱卒才发觉,传说里绝色美人之称的左家大小姐……真正的面容。
那哪是一张脸:大半张脸上,只能看见鲜红的皮肉搅在一起,翻出扭曲的腐烂形状,还可见惨白的骨光,大粒大粒的脓血水泡,高高鼓起,如同一张鬼脸,生生将在场的人吓出了三分冷汗。
饶是这些狱卒百难见够,却也第一次见如此突兀的血腥场面,不由地慌了神。就在这时,那个叫柳刍的为首女卒,上前一步,猛地抓住了左小吟因痛苦不断乱撞的头,大骂道:“吗的,都傻愣着干什么!非看着她活活撞死?!你个死丫头,你别以为撞死就清净了!你他吗死了清净,别连累了咱们给你这个贱丫头赔命!”
柳刍狠狠的卡住左小吟的头,众人吃骂也赶忙补手来抓。却不料左小吟脸上的血好似有毒,一沾到手上就烧出一个大泡。柳刍未念及此,吃痛下意识松开手,一旁的几人也未拦住,左小吟一个得空朝着栅栏上一个粗大尖锐的铁钉就撞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