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氏心知自己患的是风流冤孽病,她一方面怕别人知道不敢就医,一方面又顺着巴二的话让儿子去请风颠。巴玉到了弥陀洞,还没开口,风颠便先开口说:“你是大孝子,你妈鼓肚子,我应瞧瞧去。”进了巴家门,风颠见胡氏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很不自然,再往腰间一望,风颠已一目了然,便问:“施主何病?”胡氏说:“和尚看我何病?”风颠说:
无病说有病,心病无药治。
若要人不知,除非已莫为。
自己惹冤孽,临时抱佛脚。
巴玉是个憨直后生,听不清风颠和其母的对话,还缠着风颠一个劲地问:“我妈何日能好?”风颠说:“虽有毛病,却无大病,两天后便知分晓。”风颠走后,胡氏心想和尚已知我病,不说破是保护我的名声。儿子是个老实人,一定不能叫儿子蒙羞,想来想去主意已定。
第三天早上,胡氏突然死了。巴二忙前忙后,帮助巴玉埋葬了胡氏。自那以后,巴二每日心惊肉跳,不得安宁,总觉得身后像跟个什么人似的惶惶不安。
一日天气晴朗,忽然飘来一朵黑云,老在巴二头顶飘忽。巴二心中害怕,正好风颠路过,他便跟住风颠不敢离开。风颠知其心思,便坐在池塘边观别人钓鱼,并说:“巴施主,作孽必造罪,善恶终须报,躲过初一去,十五随后到。”巴二说:“我和婶娘私通,并为其买药造孽,自知罪不可饶,还请大师救苦。”风颠说:“自作自受,别人难救。然而佛心向来慈悲,有道是瞒人休瞒己,回头是彼岸,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
巴二猛然醒悟,下定决心说:“我愿削发出家。终身吃斋、念佛,以赎罪过。”此时空中突发一声炸雷,天上掉下一个斗大的火团,地上冒起一股浓浓黑烟,人们看时,躲在风颠身后的巴二已经半截埋在焦土之中,一条左腿已被响雷炸断。
风颠扶起巴二,撕下袍袖为其包扎,并说:“善哉,阿弥陀佛!心中善念动,留你一条命,你就在弥陀洞出家吧。”那巴二奇怪地问:“我和师父并站一起,为何师父毫发未损?”有位老人说:“雷响时,我看见风佛爷头上一道金光闪亮,肯定是佛祖保佑。”风颠笑而不答,只是高唱一声:“阿弥陀佛!”
第二天风颠便为巴二剃度,赐名悔觉。那巴二父母双亡,妻子早在难产中丧命,因贫穷再未娶妻,故而无儿女、无牵挂。风颠对悔觉说:
秀色诚可餐,贪心不可有。
相爱应随缘,不必苦追求。
结缘不必喜,离散何须愁。
待到看破时,姣娥化骷髅!
自那以后,风颠将弥陀洞交给悔觉和尚,自己飘荡不定。附近人都称巴二为瘸和尚,悔觉的名号多被人们忘记。
风颠离开弥陀洞回到阔别多年的猪驮山,看到庙门关闭,香火冷清,神桌上尘土覆盖,心中很是惭愧。他觉得自己久未回山,冷落了佛祖及十殿阎君。
他到寺后寻找王主持,原来王主持年事高耄,身子日弱。加上冬季山上太冷无人照料,就下山住到家中调养。风颠开了庙门,逐个打扫,天天焚香点灯,使各庙堂又恢复了往日的生机。众人听说风和尚回了西山寺,便纷纷登上猪驮山到寺中上香、求签、看病。
除夕晚上风颠下山到王吒什家中看望,见王主持面容憔悴,卧床不起,难久人世。风颠配药给王主持喝了,背着他对其妻儿说半年之后加倍小心。王主持对风颠说:“当初为你削发,我送你无情二字。其实,无情未必真无情,只因情重才伤情,削发斩情心才静,方能修炼成金身。这便是我送你无情二字之本意。”风颠谦和地说:“谢谢师父教诲。”喘了喘气之后,王吒什又说:“你是对民有情、与佛有缘之人,从你的气色看,你已经有了非凡功力,不可能久住西山。但西山寺是你启蒙之地,猪驮山是你功德佐证,这儿的佛事万不可荒废。我儿太小,还继承不了我的事业,故而你必须收个徒弟,安排好寺中佛事之后才能云游,否则你我心中何安?”风颠听了心中感动,忙答应说:“谨记师命。不安排好山上佛事,风颠不会离开本寺。”
当晚风颠上山,各殿添油续香,子夜之后才回到卧榻休息,打算初一早上下山为父母拜年。不料初一大早,有人气喘吁吁地推开山门前来求见。风颠虽不视其人,但已知其来意,心中暗想,王主持可以瞑目了。
来人年过三旬,身高体健,面目慈善,见了风颠低头就拜,并口口声声要求风颠为其剃度。风颠问其出家原因,那人长吁短叹,道出了原委。
原来那人系红城驿徐三居士。他自幼读书明理,酷爱佛经,早有出家夙愿。可是他乃独子,父母坚决反对,并强行为他娶妻,让他生儿育女,为徐家延续香火。但是徐三不太贪恋女色,和妻子合少分多。那妻子也是性格执拗之人,她一再对丈夫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还说什么“女人不生养,无颜于婆家”。后来父母临终,因未看到孙子而声声叹息。公婆的遗憾更加重了妻子的精神压力,两口子虽也作过努力,但终究未生下儿女。妻子心中彻底失望,郁闷成疾,卧床不起。冬至刚过,妻子因心中愧疚而含悲去世,这使徐三对生活更加失去信心。他整天精神恍惚,若痴若傻。腊月二十三,家家送灶,操办食物准备过年,徐三却蒙头大睡,几天不吃不喝。其叔父、侄子再三劝导,徐三还是痴迷不醒,还将田产地业托付给叔父、侄子们分头照管。
除夕晚上,家家接灶守岁,鞭炮不停,欢声笑语不绝于耳,惟徐三对墙观影,自言自语,心中发呆。忽然一只炸炮越墙而入,在堂前爆炸。徐三吃了一惊,心中忽然回过神来。他终于想清了道理,理顺了头绪,决心削发,再不动摇。过了午夜,徐三草草吃点别人送来的年夜饭,穿好衣服悄悄出门,直奔猪驮山而来。
听清原因,风颠又问:“你为何出家?”徐日:“弟子为生死出家。”风颠曰:“出家便无所谓生死,却为何选定今日?”徐曰:“今天是阿弥陀佛诞辰,是个吉日,正好投奔佛祖。”风颠曰:“学佛须明究竟,不可随波盲从。第一须明心见性,贵在自学、自修、自证,决不能心外求法,存有依赖之心。倘若心内执迷不悟,贪求不舍,结果烦恼如故,难脱窠臼。故而消灾灭祸靠自修,佛祖难以扫除个人心头之迷雾。此理你可明白?”徐日:“终生向佛,生死不悔。”风颠口称“善哉”,接着举香三炷,祷告完毕,便为徐三剃去烦恼之丝。剃毕风颠日:“利刀分明,除俗净尘,从今向佛,皈依之本。”遂取名“明净”。
徐三在猪驮山一心一意坐禅诵经,其叔父知道后,代他变卖祖上田产房业,捐到寺中,供他作法事之用。红城驿乡亲们也纷纷化缘捐助,支持徐三求佛。
风颠下山向父母拜年祈福完毕,又去新滩沟为王神医拜年,并再向王神医请教几个医学上的疑难问题。只见王神医和王大妈头发全白,知道这都是为玫瑰姑娘伤心所致。再看后院,虽然灰烬已被清扫干净,但制酒作坊已经不复存在。姑娘已亡,酒坊谁开?风颠心里明白,再不敢提及此事,只是祝愿二老增福延寿,全家康宁。
忽然进来一位壮年男子,王神医忙介绍他们认识,原来他就是王神医的儿子王思贤。王神医说儿子第二次赶考又名落孙山,正好家中捎信让火速回乡,他就回来了。乡亲们帮他重整家园,老两口便离开李家堡仍回新滩沟。
那王思贤虽然两次落榜,但他却学会了经营之道,原准备在西安开家药店,不料家中催得紧,他便收拾行李,星夜回家。他还喜爱佛学、天文。他从大雁塔带回几本佛经,父子俩平日共同钻研探讨,一是诵经念佛,二是祈祷风颠早日修成正果。风颠见王神医精神不错,宽慰一番就离家上山。
元宵节时,风颠领明净和尚又去王吒什家。王吒什见明净诚实善良,言谈投缘,便将自己驱逐冰雹之术全部传授于明净,并让明净答应,等其子长大后,再将他的法术传给其子。风颠、明净均点头答应。到了山上,风颠又将自己在凉州时研究出的用火铳装铁沙子驱云抗雹的办法教给明净,让他每年夏秋之间格外用心,一定要保住乡里民众的庄稼不受冰雹摧残。明净和尚认真习练,在以后的操作中每每见效。
且说春节已过,猪驮山有了新主,风颠再无后顾之忧,便想于清明前后再去河西观察世风人情。一日他问明净:“我不久将顺祁连山西行。你剃发时,我已给你讲了师父引进门,修行凭个人的道理,你必须自己琢磨参悟。然而古人云:‘教不严,师之惰。’你还有何理解不清的问题提出来,我们可以共同探讨,这也算是参佛的一点捷径吧。”
明净说:“昔日佛祖曾言‘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弟子认为这便是我佛普度众生、大慈大悲的献身精神和忘我精神。然而,何为四大皆空?弟子至今还想不明白,请师父明证。”
风颠微笑说:“你初入门,就领会了佛祖为民的献身精神,实在难得,说明你根子正、行为端,为师特别高兴。对于四大皆空你是如何认识的,不妨先讲讲看。”
明净说:“四大皆空是否指酒、色、财、气?人们如果把酒、色、财、气都看透了,不再计较了,是否就万念皆空了?”
风颠微笑道:“酒、色、才、气是俗人们对四大皆空的肤浅认识。佛祖所说的四大皆空,乃指世间万物皆由地、水、风、火构成,如果把它们都看透了、看空了,那么由它们组成的世界万物自然全部虚幻不实了。正所谓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色不异空,空不异色。”
明净说:“听师教诲,茅塞顿开。四大皆空即指世间万物,如果把万物都看破了,视其为空,也就不必互相争斗了,无贪无欲了,也就刚正不阿了。”
风颠说:“正是此理。比如你说的酒、色、财、气,人人有份,但不可贪求,亦不可强求。也就是说,人们只可享受属于你的那一份,而不可占去属于别人的那一份。属于你的是你生活与身体的需要,强拿别人的则是被恶念和恶意操纵的结果。”
明净又问:“既然酒色财气人人有份,那修佛为何要严戒酒、色、财、气呢?”
“问得好。”风颠说,“酒、色、财、气虽然人人需要,但此四样东西最能迷人心性、乱人本性,故向佛行善之人一定要戒。比如饮酒过量,人们心窍迷乱,定会失去控制,做出越轨、违法之事。倘若人们只把它当作止饿解渴的饮用之水,喝多喝少,总不迷乱心性,酒又何害之有?比如济公和尚、醉酒罗汉以及赤脚大仙,平时嗜酒如命,但从来不乱心性,越饮越精明,越喝越清楚,酒能奈他何?只要心性不乱,德行深厚,酒肉又何罪之有?此所谓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
明净听得如痴如迷,心中顿然明朗,高兴地说:“听师一席话,胜诵十年经。过去弟子对师父一边吃肉、喝酒,爱恋玫瑰姑娘,一边又静心修佛,甚是不解。原来师父不论或疯或狂,心性总是不乱,佛心稳如磐石,所以任它酒色财气逞凶狂,道高千丈难动摇。”
风颠道:“不错,这正是为师追求的至高无上之境界,岂怕鸡毛蒜皮之干扰。”说毕,师徒哈哈大笑。风颠见明净悟性甚高,十分放心,更加坚定了他外出传道、济贫、救人的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