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皇爷听了情不自禁地双手合十念了声“阿弥陀佛”,老大爷忙问:“客官还会念佛?”老皇爷说:“来到佛门圣地,耳濡目染,不过随口念念罢了。”一边心想,老人儿子可能死于“平三藩”之战,不管是朝廷的兵还是吴三桂的兵,反正爱新觉罗氏又欠了一条人命,心中觉得不安。想掉头就走。
刚一迈步,他忽然想起来此的目的,便问:“老人家,刚才可是你唱歌?”老人说:“老朽哪会唱歌?唱歌的是一位过路和尚。他见我老的老,小的小,便帮我干活。客官早来一步他还在此。”老皇爷听了心中失落。大王子见歌者已走,便有些不耐烦地想催老皇爷回去。不料老皇爷又问老头:“老人家,你这地里种的什么草?长得如此茂盛?”老汉听了气得发愣说:“什么草?!”
原来那顺治爷本来生在关外草原,从小只见过骑马射箭的,却未见过种田。六岁登基后,只知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也曾听大臣们口中老说“庄稼”“麦子”“粮食”如何如何的话,却从来没去过麦田。二十四岁离宫出家后一直被藏在寺中密室,也从来未到过农田,加之时下麦穗尚未出头,故而不知小麦为何物,才问出使农民吃惊的话来。
那大王子入关后毕竟常下州府视察,已经认识了小麦、谷子,听父亲问出这样的话来,心中也是一惊,一时不知如何婉言回答。此时,那老汉想起了和尚临走时的话,很生气地说:“什么草?这是忘忧草!”老汉的回答倒使老皇爷与大王子大吃一惊。只听大王子说:“什么?这是忘忧草?这不是小麦吗?”老汉余气未消地说:“既然知道是老百姓离不了的麦子,为何却戏弄它是什么草?”“这,这……”大王子被老头呛得闭口无言。
老皇爷却为找到了“忘忧草”而高兴。他温和地问:“老人家,你说这是忘忧草,那么这草为什么叫忘忧草?难倒人们得到他就能忘掉忧愁吗?”老头本来在为明知故问而生气,这时见这位老先生并非有意戏弄,看他那副认真发问的样子倒后悔自己态度有些生硬,便又微笑着说:“老先生,这‘草’不几天可以长出穗子来,每个穗子可生出几十个小子儿来,用这些小子儿磨出粉来就可擀长而、蒸馒头、烙大饼。老百姓吃了它肚子就不饿,身子就有劲,干活就有了力气;当兵的吃了它就会勇敢杀敌……”
未等老头说完,老皇爷忽然明白了,他笑着说:“那不是能磨面的粮食吗?”老头也被老先生的憨态逗笑了,也笑着说:“是啊,是啊,这‘草’长成后就能收获粮食。老先生你想,这‘草’茂盛了,粮食不就丰收了?粮食丰收了,老百姓不就无忧无虑了?这比那只供观赏的萱草要强过千百倍。”老先生接着说:“老百姓无忧无虑了,天下不就太平了,皇上不也就高枕无忧了?”“是啊,是啊,就是这个道理。”于是大家听了哈哈大笑。
突然老皇爷躬下身去,拿起拔在田埂的“麦子”问老头说:“老人家,既然这是忘忧草,那你为啥拔掉这许多?”老头看了笑着说:“老先生,这却不是‘忘忧草’,这个东西叫燕麦,现在你不拔掉它,它要与‘忘忧草’争水、争肥料。它长得特别快,秆子特别粗,特别能霸地,庄稼还未熟时它却抢先熟。燕麦子儿掉在地里,明年春上又和‘忘忧草’争肥料。”只听老皇爷说:“看来这东西很坏的,但是我咋看不出它们的区别?”说着他回身问后面的几人:“你们能分清吗?”大家一齐摇头说:“一模一样,分不清。”
只听老头说:“老先生,孙悟空有火眼金睛,才能分出人和妖;包青天铁面无私,才能分出忠与奸;种田的如果良莠不辨,那还叫庄稼人吗?”老皇爷略显激动,不由自主地接着说:“当官的不分好歹,那还叫清官吗?当皇上不识贤愚,那还是明君吗?”老头听了此话赶忙作揖摆手说:“这些冒犯官府和朝廷的话草民百姓担当不起,老先生还是速去降香吧!”
老皇爷也知失态,便连忙拱手说:“不打紧,出了事由我承担,决不干老人家之事。”说完欲走,突见两个小孩子面黄肌枯、衣服褴褛的样子,心中不觉动了恻隐之心。他伸手示意与大王子要银子,不料大王子今天出来偏偏未带银子,于是老皇爷从大王子腰间揪下一对鸳鸯玉佩送到老头面前说:“老人家,你儿子为国捐躯,你一家老的老,小的小,日子肯定艰难。今天我打扰你干活,你却让我知道了‘忘忧草’为何物,这对玉佩送你,关键时候你可用它们换钱度日。”说完将玉佩塞在老人手中转身就走。
那大王子的心爱之物被父亲揪去送人,本来很不满意,但听了老皇爷所讲的话,也觉得朝廷欠老头一条人命,爱新觉罗氏确实有负于老头,心中这才觉得理应报答。出了麦田,老皇爷却往回走,脚下步履矫健,大王子和随从们均感到十分惊奇,但也不敢多说,只是紧紧跟着父亲直往方丈室走去。
再说那老头接过玉佩激动得半天说不出话来,望着那些远去的背影,好一阵子嘴里才喃喃自语地说:“今日咋啦?太阳从西边出来啦?”只听后面有人说:“不,太阳还从东面出,只是你老汉的善心得了好报!”老头回身一看,原来又是那个过路和尚笑着来到身边。
老头笑着说:“和尚,你真是个活菩萨,要不是你用歌声引来他们,我老汉哪有这么大的福气。”风颠认真地对老汉说:“这可是宫廷宝贝,少说也能值一百多两银子,你们可得保存好了。”老两口听说这个小小的玉佩能值一百多两银子,高兴得合不拢嘴来,口中一个劲地念“阿弥陀佛!”
老皇爷当天从田里回到方丈室欲向方丈倾吐自己的感悟,不料一进方丈室便被墙上的达摩像所吸引。老皇爷的视线也吸引了大王子和同来之人。大王子吃惊地说:“方丈大师,这达摩像是谁画的?简直像活佛一样!”方丈忙说:“这是前年老衲去少林寺时,一个甘肃来的和尚送我的。”他还讲了事情的经过。
老皇爷心中十分喜欢此画,但知是方丈心爱之物,不好开口。那大王子久居王位,专横惯了,认为天下之地莫非王土,他想圈多少就圈多少;天下万物皆归爱新觉罗家所有,他想要的就一定要得到。所以他毫不客气地说:“方丈大师,这画送给我好不好?”说着就欲动手。
老皇爷说:“方丈心爱之物,岂能想要就拿?还不住手!”大王子这才缩回了手。方丈忙赔笑说:“王爷想要,老衲怎敢不送。不过这上面题了老衲名号,王爷拿去也不好挂。”大王子说:“那有啥关系,找人处理一下不就得了?比这难的都能做,处理一张画,还不是小菜一碟?”看到大王子颐指气使的样子,老皇爷瞪了他一眼,不好再说什么。
不料方丈突然说:“王爷想要画也容易,画此画的风颠大师现在就在敝寺,王爷传他来再画一张不就有了?”略显不悦的大王子一听此话忙说:“画家在此何不快请?还朓唆什么!”方丈说:“风颠大师是个挂单和尚,为了王爷安全,我岂敢违背朝廷旨意?”只听老皇爷也高兴地说:“既是高僧,但请无妨。”听了此话,方丈忙派人去碧山寺请风颠大师。
方丈又把风颠如何精通医术,内力深厚,治好自己内伤的事讲述一遍,不想大王子指责说:“寺中有此能人,为何不让他早给父皇治病?”方丈说:“没有朝中旨意,老衲怎敢让一个外来和尚去见老皇爷?”听了此话,大王子再无话说。
此时,风颠已到门外,方丈急忙迎接,并对风颠说:“这两位先生是京城来的贵客,他们喜爱大师画的达摩像,请大师赏赐两张如何?”只听风颠说:“气宇轩昂呈紫气,曾是天下第一人。贵人开了金口,风颠岂敢推辞?”满屋之人听了此话皆感惊奇,只当风颠说话随便,也不好多加追问。
午饭后,院中早已摆好了文房四宝,风颠品了两口香茶,便挽起衲袖,悬笔提气,笔走龙蛇,不多时一张《达摩东渡图》便凸显纸上,并在上面题了四句偈语:
踏苇汪洋担乾坤,人生南柯一梦中。
历代帝王皆白骨,何似伴佛灵鹫峰!
风颠将此画呈给老皇爷说:“这位老先生常看看此画,多想想偈语,心中自会大放光明。”接着又画了一张《达摩面壁图》,也题了四句偈语:
双目炯炯穿人心,众生步履何匆匆。
明争暗斗何时了?知足常乐享太平。
风颠将此画呈给大王子说:“请施主将此画挂在堂中,闲时多看看、多想想,便会吃得好、睡得香,一生平安,不招祸端。”方丈和几位“贵客”听风颠之言句句深含玄机,好像点破各人心事,但又不便多问。
不料老皇爷看着想着,突然心中恍然大悟,便说:“高僧是不是田中唱歌的那位过路和尚?”一句话问得突然,方丈、大王子都愣住了。风颠说:“何以见得?”老皇爷说:“方丈说你是挂单高僧,农夫说歌者系过路和尚,今观你所题偈语和所唱歌词意思如出一辙,言语直透人心,使人茅塞顿开,故而猜之。”风颠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说了一句:“世上真人难隐蔽,聪明不过帝王家。”
说着二人四手相握,哈哈大笑,笑得其他人个个目瞪口呆,不知所措。只听风颠说:“不瞒先生说,山僧名叫‘风颠’。”老皇爷突然顺着风颠的话说:“不瞒高僧说,老衲法号‘行痴’。”说罢二人又哈哈大笑。方丈与大王子等人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却见父皇脱下长袍马褂露出光头说:“拿我僧衣来。”一霎时身披袈裟,手拿佛珠,与风颠共念“阿弥陀佛”。
真相既已捣破,再难藏头掖尾,风颠便与行痴畅谈起来。二人从歌曲到偈语,从朝廷到百姓,从射猎到耕田,从秦汉到明清,从读书到修德,从佛祖到观音,海阔天空无所不谈,好似他乡逢故人,酒酣遇知音。说着,说着,说到什么是福。
行痴说:“读书诵经谓之福。”
风颠说:“济世度人谓之福。”
大王子突然插进来说:“着书立说谓之福。”
师爷亦不甘寂寞地说:“能运筹帷幄谓之福。”
方丈大师接着说:“无是非充耳谓之福。”
行痴说:“无疾病缠身谓之福。”
方丈说:“无兵凶灾荒谓之福。”
行痴说:“无尘俗烦心谓之福。”
方丈说:“能伴佛吃斋,远离红尘谓之福。”
风颠说:“能知足常乐,无欲、无贪、无私、无畏,皆是福。”
大王子突然问风颠:“自古人心不足,何时见足?”
风颠说:“要足何时足?知足便足。求闲不得闲,偷闲即闲。”
大家听了尽皆点头。风颠又对大王子说:“知足常足,终身不辱;知止即止,终身不耻。尤其是弱者不知足便会受辱,甚至招祸。王爷若听风颠言,福寿荣归无祸患。”风颠所言,句句刺透大王子心事,他那平日的挠心、烦心、不甘心与不死心一律被风颠大师熨得平平展展,服服帖帖。
此时,大王子才放下了王爷架子,一个劲称赞风颠为德高仁厚之高僧,不但要求与风颠交朋友,而且欲邀请风颠随他去京城王府,以便随时请教。
风颠见王爷诚心诚意,也不推辞。王爷摘下腕上刻有十八罗汉头像,平日十分喜欢的翡翠佛珠为礼物,交风颠作为纪念,还说凭此珠可随时到王府见他。
说着、笑着,小和尚端来晚饭。大家吃过,大王子将风颠送到碧山寺,二人叫来酒菜又连吃带喝,真有相见恨晚的样子。将近子时大王子才大醉而归。
连续三天,方丈、风颠与行痴在一起参禅悟道,讲经说法,行痴的心病彻底被直来直去的风颠禅师扫除干净,再不思念人世间的琐事,真有点脱胎换骨的样子。方丈对风颠更加心服口服。
风颠劝方丈别再把行痴关在密室,要让他自由活动,像正常僧人一样自由来往,同时还练些拳脚功夫,解除坐禅的疲劳,不但可强身健体,而且可从气功心法中领会无色无我之境地。
几天之后,大王子要回京都,临行时行痴嘱托四件事,让他转告皇上:一、减轻徭役,永不加赋;二、偃旗息鼓,休养生息;三、禁止圈地,满汉同耕;四、选贤任能,兼听则明。大王子一一牢记并邀请风颠一路同行,行痴却要留风颠再住几日。风颠便送王爷先行,言定秋后来京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