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以后,地椒茶厂在一家餐馆宴请广告摄制组成员。餐馆的名字叫“其香居”,不大不小的一个门面,做的也是一些并没有什么特色的家常菜。它的位置不在闹市区,甚至不在人气较为委顿的开发区,而是在郊区一个典型的城乡结合部。周围是菜市场、棚户区以及一些等待拆迁的老住户。一到晚上,这里到处都是划拳声、搓麻将声,和各种声音混杂的鸡鸣狗盗声。之所以选择这样一个地方,小谢主任的解释是,老板为人谦和,行事低调,他并不想给人们,尤其是政府部门的人留下一个大手大脚、胡乱花钱的坏印象。
餐馆地处偏僻,环境糟糕,里面的设施就更谈不上干净整洁了。下车以后,小谢主任拍打着身上的土朝里面喊:“快端几盆洗脸水来,毛巾尽量干净一点,别他妈每次都黑乌乌的,像刚抺过桌子的一样。”接着就骂骂咧咧地走向后厨。看得出,小谢主任对这里已经不是一般的熟了。
洗了一把脸后,大家便纷纷朝二楼包间走。楼梯显得很窄、很陡,个子稍高一点儿的人须低头弯腰才能上去。楼道里到处都充盈着小饭馆特有的厕所味、残酒味和并不大好闻的后厨味。进到包间以后,大家才发现老板王志录早已等候在那里了。
王志录个子不高,四十多岁年纪,方脸,板寸,上嘴唇上留着厚厚一层黑须。这样的相貌,按说应该高门大嗓或性格张扬才对,但王志录却十分温和,甚至有几分羞涩,开口说话给人谦和之感。他站在包间门口,微微笑着,跟每一个进到里面的人都握手、寒暄。
看看人已到齐,小谢主任便安排客人就座。老板自然是要坐在主位的,左右两边一个是老罗,一个是陈望姣,老罗的下边是一个宣传部的职员,其他人基本按照年龄大小依次就座。
这中间曾出现过一个小小的插曲——
车到县城以后,二姑夫和顾三官说什么也不想吃饭。顾三官说:“你们都是拍广告的,我去算什么?”“啪啪”地拍打车上的皮革坐垫。二姑夫则干脆耍起了小孩子脾气:“我不去。妈的,我可不是给人打伞跑堂的。”最后是老罗和小谢主任把他俩生拉硬拽弄到了餐馆。
大家坐定以后,照例是要互相介绍一番的。介绍完后,桌上的凉菜刚好上齐,这时小谢主任提醒老板:“王总,凉菜已经上齐了。”然后眼睛盯着王志录。王志录轻轻点了一下头,然后端起一杯酒,左右看了一看说:“凉菜已经上齐了,热菜还在做,趁这机会,我先向大家敬一杯酒。”大家纷纷端起酒杯。王志录却没有要马上喝的意思,他举着酒杯,继续他的席前发言。大家只好举着酒杯站着。
“我先说两句感谢的话吧。首先,我要感谢咱们的吴常委,吴常委可是个好领导,正因为有他的英明领导,我才有机会和咱们文化界的朋友亲密接触,真是受益匪浅呐。他所倡导的草根明星代言,真是太有创意了,正阳的历史上从来没有。这么好的创意,没成想被我占了先机。我下午给他打电话,他还祝贺了我几句呢。我说,我下午要接待一下咱们的陈小姐以及广告摄制组的成员,希望他能赏光到这来一下,吃个便饭。不想他公务太忙,晚上还有一个更重要的接待,所以特派宣传部的小李过来。我是真心感谢他啊。小李,你回去以后千万要把我的话带给常委,改天我一定亲自登门拜望。”
旁边站着的小李赶忙朝前挪了挪,举了一下酒杯说:“一定,一定。”
王志录仍没有要碰杯的意思,只是停顿了一下,又扭回头去继续祝辞:“这第二个嘛,当然要感谢我们的秦腔冠军了,陈望姣小姐的风采,我已领略过不止一次。前些天她们那个茶社开业,我去过一次,包场我又去过一次,至于后面的预赛决赛,去过多少次,我自己都记不清了。我经常对我们的员工讲,我们现在开发的这个地椒子茶,就像那个唱秦腔的山里妹子一样,好是好,但养在深闺人未识;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坚持、自信,等待着识货的人去发现。只要有一天人们发现了,认识到了,我们就算彻底成功了。我当时就想好了一句广告词,叫‘山里妹子山里茶’。看看,这才过去了多久,我们的梦想竟然就成真了。所以啊,我要特地感谢陈望姣小姐,正是因为你的成功,才给了我们无限的启示和力量;我们之间的合作,就像老天早就安排好了似的,用一句成语概括,就叫天作之合。”
这段话赢得了大家一致的喝彩。大家暗暗地想,这个王超子,看上去羞涩腼腆,原来竟也是个能说会道的。
大家端着酒杯,腾不出手来鼓掌,只好顺势与近旁的人相互碰了碰酒杯。但王总还没有要喝的意思,他仍然站着,举着酒杯,继续发表着他的酒前祝辞。
“大家先别急,我还有个第三呢。这第三个嘛,我当然要感谢我们的罗总了。罗总是我们正阳的大牌记者,多年以前我们就有过合作。罗总可是个好人呐,勤快,有才,他拍的照片和写的新闻,我几乎一字不落必看。我很早就为他鸣不平了。我说这么有才干的人,领导为啥就发现不了,不提拔他呢?难道领导们的眼睛都瞎了吗?后来我就明白了,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啊。所以,要发现罗总这样的千里马,那非得吴常委这样慧眼识珠的伯乐不可。”
这段话说得老罗热血沸腾。他微笑,点头,激动得将斟满了酒的杯子伸过去,欲与碰杯。但王总却仍然握着酒杯,没有要碰的意思,只是继续转而朝下看。
“当然了,我还要感谢顾经理、韩老师,还有我们所有摄制组的成员,要不是你们的帮助和抬爱,我们地椒子茶的中国梦不知要推迟多久才能实现。”这话听上去很假,但却温暖了顾三官和二姑夫。他俩端着酒,站着,脸上第一次露出了和颜悦色的笑容。等碰过杯后,竟都把满满一杯酒一仰脖子全都倒进了嘴里。
大家终于一个个坐下来。
这时老罗就在心里暗自发笑:“这个王超子,做了几年生意,地椒子茶没卖出去多少,客倒是请了无数;待客的水平越来越高了,场面上的话,竟说得滴水不漏。”
坐下之后,大家开始吃菜。菜是普通的菜,茶却是刚从厂里带来的地椒新茶。地椒茶有一种天然的香味,初喝时有些涩,还有些煳味,但喝过数杯之后,那种淳厚而余香盈口的芳香便会渐渐透出来。吃了一会儿菜,这时坐在最下面的小谢主任站起来,开始敬酒。他端过一只大号盘子,盘子里蹲着四只倒满了酒的杯子。敬之前,小谢主任立在地上,梁山好汉一样满饮了四大杯,一边饮一边龇着牙说:“下面我要敬酒,我这儿先干为敬啦。”之后端着盘子从上往下敬。因为一次要喝四杯,所以大多数情况下人们还是要推辞一番的。但由于小谢主任的执着与巧于周旋,最后大多数人还是喝下了这四杯酒。敬到陈望姣那儿时,陈望姣有些慌乱,她赶忙端起眼前的一杯饮料说:“我不会喝酒,我喝饮料。”小谢主任纠缠了一会儿。但一看陈望姣态度坚决,又加之年龄还小,最后只好露出遗憾的样子走向下一位。
喝了几杯酒,大家的话渐渐多起来。这时坐在席位上的人开始轮流敬酒,先是老罗敬、宣传部的职员敬、服装道具摄像敬,敬到最后,连之前还有些闷闷不乐的顾三官和二姑夫都趔趄着脚步敬了一大圈。由于前面有人做了样子,于是后面所有的敬酒都走一样的流程,都是满满的四大杯。
敬过一轮,几个人已明显露出了醉态,有些人脸色开始发红、发紫,有些人明显比之前话多了起来,不但喋喋不休,且动不动就要和人“理论”。这时小谢主任端过酒杯,稳稳地斟上酒说:“谢谢各位领导。现在大家敬酒已经结束,我就开始宣布进入下一轮游戏了。下一轮游戏是什么?打关。怎么打?六杯打。也就是说,谁要是打关,必须每人跟前六杯过,不管你是划拳也好,大压小也好,老虎杠子也好,总之,一拳一杯,不喝不过。鉴于今天各位领导都非常辛苦,所以第一个关由我来打。”说完就捋起袖子,亮出了半截椽一样粗壮的胳膊。大家一见,不免小吃一惊,心想今天可是碰见不要命的了。遂一边暗自盘算怎样应付接下来的喝酒,一边就借此胡乱往嘴里填一些垫底的凉菜。
趁这机会,王志录便开始和老罗“咬起了耳朵”。王志录首先和老罗碰了一杯酒。
“兄弟,老哥这几年苦哇。”放下酒杯,王志录酡红着脸握住了老罗的手:“你知道,我老家在平岔王家圪垯,那可真是个兔子都不拉屎的穷地方啊。”
老罗说:“我知道。有一年我采访抗旱救灾,去过那里。”王志录又把老罗的手用力攥了一下。
“不怕你笑话啊兄弟,十七岁之前我连裤头都没穿过。有一回我跟我大到镇上赶集,我缠着让他给我买个裤头。我大说,这点钱我还要买一袋子尿素呢,回去让你妈给你拿旧裤子改一个,护住裆不就行了嘛。我说,我都这么大了,住校时晚上连裤子都不敢脱,每天都是囫囵身子睡。我大就朝我头上打一巴掌。我大骂我,你个驴日的,是脸重要还是嘴重要;脸伤了只是红一下,嘴里没吃的可要你****的命呢。那一天我真是恨透了我大。回家后我就想,一定要离开这个鬼地方,这辈子不离开,下辈子还是没希望啊。”于是我就拼命学习。那时候要想离开王家圪垯,便捷的办法只有一个——考学。只要能考上学,不管是中专还是大学,那你的命运就算是彻底改变了。我上学特别用功,白天学,晚上学,没日没夜地学,可学到最后还是没考上。我一共参加了四次高考。也就是说,我在补习班连续蹲了三年。应届那年我离分数线差三十分,第二年差十分,第三年差八分。补习的第二年考罢,我大对我说,算了吧,狗儿,我看咱就这么大个命,大实在供不起你了,你也知道,一大家子还要等着吃饭呢。我当时就哭了。我给我大说,大,你再给我一年时间,要是再补一年考不上,我就死心塌地跟着你种地。我大见我决心大,也是可怜这个儿子,就硬着头皮让我又补了一年。最后一年你估计我考了多少?三百零七分,离分数线差三十五分。我大骂我,妈个×,一年的馍馍又喂了狗,竟然还给咱们倒爽(缩回去的意思)了。
“回家后我就把所有的书都裁成了绺绺,给我大卷烟吃。我不声不响地跟着我大种地。我犁地、割麦、碾场、扬场,什么活都干,就是不跟人说话。村里几个爱嚼舌的人见我这样,逢人便说,老王家的这个儿子,真是让书给念超(傻的意思)了,见人连招呼都不知道打。后来人们就叫我王超子。我的外号‘王超子’,就是打这儿来的。”
话说到这儿,老罗给王志录倒了一杯酒,王志录松开握老罗的那只手,眯瞪着眼睛和老罗碰了一杯。
“后来,日子就慢慢好起来。日子一好,我的心又不安分了。这也是小时候埋下的种子。我那时就琢磨,难道这辈子就这么过了吗?难道生在这里就只有在土里刨食的份儿吗?这样问过几回,我心里就有底了。有一回上县,我在书店买了一大堆书,全是种植和养殖方面的。我一边看书一边实践,先后养过牛,养过羊,种过柴胡、黄芪、党参,还跟一个陕西人联系种过两年天麻。慢慢我就有了一些积蓄。这时我的眼光也越来越毒。我想,要想长久立住脚跟,还得在本乡本土想办法,这么的,我就发现了在咱们正阳土生土长的地椒子。”
“关于地椒子,我就不说了,拍了一天的广告,我相信你们现在比我的感受都深。自从恋上了这地椒子,我的日子就没有一天好过过。我找技术,找资金,跑贷款,跑项目,说干了嘴,跑断了腿,总算把这个厂子给建起来了。为了要钱,我和县长都成熟人了。上次县长见面就骂我,王志录呀王志录,人都说你超,我看你一点儿都不超,你比鬼都奸。”说完自己先笑起来。老罗也笑。老罗顺水推舟夸赞了他几句:“县长说的没错。县长看着是骂你,其实是在夸你呢。记得一次优秀企业家表彰会,县长说,地椒茶厂为我们本地的企业开了先河,它是我们挖掘正阳地方特色的一大典范。”又和王志录碰了一杯。
“那是那是。”王志录一边微笑点头,一边用手背抹了一下刚刚喝过酒的嘴:“不过,兄弟,我的难处现在可是一河滩啊。最大的问题还是资金。最近生产的这一批新茶如果销不出去,我下一批流水线上连周转的资金都没有。”
老罗说:“你别发愁,我们这不是正拍广告呢嘛。如果这个广告拍成了,能在市台和省台打响,顺利播出,我想茶的销路肯定不成问题。”
王志录又顺手攥住了老罗刚刚缩回去的手:“这我知道兄弟。我如果连这个道理都不懂,还能算是企业家吗?现在的问题是,播广告我也没钱啊兄弟,说个不怕丢人的话,如果再没有县上的扶持资金,我恐怕连你们今天的劳务费都没法付。”
王志录说这话时老罗警惕地从他手中抽出了自己的手。
老罗原先听说这个王志录能跑路,善哭穷,但百闻不如一见,今天果然让他开了眼。他现在还摸不透他究竟为啥在他面前哭穷,遂慢慢悠悠点上一支烟,吸烟时故意把一个烟圈吐得很圆,很大。“这兄弟就帮不上你了。你知道,兄弟只是个下苦跑路的。”老罗说。“这我知道。”王志录说。说时将脑袋又往老罗跟前凑了凑,老罗立即就闻到了一股浓烈呛鼻的酒臭味。“不过,兄弟,你还得帮哥一个忙。”“啥忙?”“我听说最近国家支持文化事业大发展,可能要上一批项目,咱们县不是正搞文化与企业系列活动吗?我想这是个机会。”“没听说。就是有,我能帮你什么呀?”王志录便在老罗手背上拍一巴掌:“不是让你帮我要钱,是让你帮我说说话。”老罗听了,如释重负,不过脸色随即又阴沉下来:“哥呀,你知道,我只是个下苦跑路的,写个新闻、拍个照片还行,这么大的事,我哪行啊。”
王志录笑着盯住老罗:“不让你写稿子,也不让你拍照片,就让你说个话,而且还不让你直接说。”说时,用大拇指暗暗朝陈望姣那边示意了一下:“这个小姑娘,她肯定得听你的吧?”
老罗轻轻点了点头。王志录说:“我就说嘛,她是你一手捧上去的,还能不听你的?你给她拍的那些照片和写的文章,我一字不拉全看过,真是妙笔生花啊。”老罗说:“我给她说,她给谁说?”王志录说:“吴常委啊。所有文化上的项目,都是吴常委说了算。”老罗疑惑地朝陈望姣那边看了看:“她给吴常委说?吴常委能听她的?”
王志录便朝老罗诡秘地一笑,又在他手背上拍一巴掌:“兄弟,还跟我装?我什么不知道啊。”见老罗仍然一脸不解,遂用手扳过老罗的头,把油乎乎的嘴直接贴到了老罗的耳根子上:“外面传得要多凶有多凶,说吴常委没事就到茶社听戏,目的是想把这小姑娘搞到手。这次秦腔大赛,据说就是吴常委专为这个小姑娘花钱搞的。小姑娘这次果然夺了冠。不出意外,估计吴常委和这小姑娘连床都上了。”
老罗便大惊,犹如晴天听着个响雷,一边脑袋离开王志录热烘烘的嘴,一边就有些陌生地朝陈望姣那边看。陈望姣正捧着一个吸管吸饮料,可能是由于烟熏气呛,也可能真喝了谁一杯酒,总之,她此时也显得双腮绯红,像刚涂过胭脂的小旦一样。老罗脑袋嗡嗡乱响。一刹那间,老罗就真的醉了,双目痴呆,口不能言。
这时,餐桌那边的酒也已喝到酣处,可能是谁和谁较上了劲,一边划拳,一边就将声音夸张到几欲变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