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会以后,刘瓜子将广告组成员领进了他的办公室。他的办公室在二楼,大大的一个房间,迎门是一张门扇那样大的办公桌,周围一圈儿是沙发、茶几,另外还有一盆一盆半人高的花树。桌子背后是书架,书架旁边挂满镶了镜框的各种规章制度和名人格言。
进了办公室,刘瓜子首先把西装脱掉搭在椅背上,然后一把将领带直接从脖子上扯下来,边扯边说:“妈了个巴子,热死个人了。”招呼大家坐在沙发上。他让工作人员从旁边抱来两个大西瓜,放在茶几上切了,分成若干小牙摆在大家面前。
“大家先吃西瓜,吃完西瓜再谈工作。”刘瓜子吃完一牙瓜,用手背抺了一下嘴说:“我在新闻发布会上有些胡说八道,大家可千万别计较啊。”
大家吃着西瓜,嘴里呜噜呜噜地回答:“不会不会,哪会呢。”刘瓜子说:“我也是一时气愤,你想想,这么大的事,我一个当会长的竟然一无所知,合适吗?”发了几句牢骚,刘瓜子这才转到正题上。在说正题之前,他环视了一圈坐在沙发上的广告组成员:“开了一早上会,我到现在连大家的名字都还叫不上——不过有几个还认识。”首先盯住了陈望姣。
“这是咱们的陈望姣小姐——秦腔冠军,我们见面的次数可是多了。头一回见面有两个月了吧,那次是专门听她唱戏。她们有个秦腔茶社,火得很,连我老子都知道。我老子今年八十二了,老年痴呆,吃喝拉撒睡,一样都不让人省心。有一天竟然拿着一张纸喊:天仙妹妹!天仙妹妹!我这才知道正阳最近出了个唱秦腔的,不但戏唱得好,人也长得攒劲,我就让人找他们茶社老板包了个专场。我把我那些烂杆子亲戚们都叫过来,陪着我老子看戏。茶社在中山公园,去不了,我就把他们请到家里来,在我家院子里唱。我老子真是高兴死了,一边淌涎水,一边拍巴掌,嘴里还呜哩哇啦地叨咕着戏词。我告诉大家,我老子得病快四年了,几乎天天都糊涂。我做啥他都不开心,唯有这件事,做得让他最满意。他隔几天就要朝我喊,天仙妹妹,天仙妹妹——是又要让我给他包个专场听戏呢。从这个意义上讲,我首先得感谢这位小姑娘,我们的秦腔冠军。”
说着,他的手还向前倾了一下。他显然已完全忘记了陈望姣他们曾经在他的厂子里见过面。作为回应,陈望姣坐直身子,矜持地朝他点了点头。点上烟,刘瓜子接着刚才的话头继续说:“后来我们还见过几回,不过那都是场面上的事,没多大意思。不管十回八回,这回可是最重要的一回。这回见过,我想我们这辈子都不会忘。”
然后脑袋转向顾三官:“这位好像也见过——你不是原来在公园门口卖票的吗?咋现在拍上广告了?”顾三官忙放下西瓜,红着脸,抹着嘴角上的瓜水说:“刘总你可能忘了,我就是那个开秦腔茶社的,上回你要包专场,咱们不是还见过面吗?”刘瓜子便一巴掌拍在了自己的脑门上:“想起来了,你看我这脑子,天天盯着洋芋看,就认得洋芋,倒把个大活人给忘了。”
这时老罗也放下西瓜,一边用纸巾擦嘴,一边就给刘瓜子作起更详尽的介绍:“老顾这人,也是不容易,他原先的确在中山公园卖票,后来改制了、开放了,他就下海经商,开过碰碰车场,搞过健身房、卡拉OK厅、冷饮店,可能是运气不好,没经验,前面这些做的都不成功。后来他下决心开秦腔茶社,算是一下找准了位置,前一向做得真是有声有色。”
刘瓜子这时又拍了一下脑门说:“现在越想越清晰了,你那时在公园门口卖票,头发光的站不住苍蝇,可把人给耍了。”顾三官便红了脸,说:“那时候年轻,不懂事,让大家见笑了。”刘瓜子说:“没关系,年轻人嘛,谁不犯点错,知错就改不就行了吗?不过你现在干的可是难得的好事,首先对我来说功德无量。我告诉你,只要你把咱们的天仙妹妹管好、侍候好,保准你以后吃香的喝辣的。”
大家发出一阵轻轻地笑声。
说过顾三官,又回过头来说老罗。这时他又从烟盒里摸出一根烟,捏了捏,接在前面没有抽完的那根烟屁股上,这使人感觉他手里似乎多了个烟嘴。
“关于罗总,我知道得可是特别早。我那时候刚刚起步办厂子,还不知道宣传,有一天一个亲戚对我说,了不得呀,你上了报纸了,全村的人都在说你。我那时想,我开粉坊,光明正大,一没投机,二没倒把,凭啥把我往报纸上捅。后来我就让我那个亲戚找到了那张报纸。拿过报纸一看,上面登着一张照片,是我本人和我那个粉坊。再看下面的文字,原来人家是在表扬我、夸我呢,说我精明、能干,是平峰乡的致富带头人。就这么着,我就记住了老罗。按照现在的规矩,我应该请人家吃个饭,喝个酒,最少也得把人家感谢一下。可咱那时候憨,老实,不懂这一套。后来虽然有许多记者采访过我,报道过我,说实话,我大都忘了,没记住,唯有老罗这个名字,像刻字一样刻在了我的心里。他可是我的大贵人呐。”
这么一说,老罗也不免激动起来,忙搓着手说:“也是机缘巧合,我那时刚从部队上转业,分到报社当记者。记得那次是随一个致富演讲团到乡下,觉得到处是新闻,遍地是故事,碰到什么事都想拍一下、写一下。你那个照片,就是我那次下乡拍的。”
刘瓜子说:“功夫不负有心人,咱们的老罗终于熬出头了,他现在不仅是咱们正阳报界的名流、大腕,而且刚刚荣升为副总。真是可喜可贺呀!”
老罗知道这话说得有些大,还有些假,但听了之后还是觉得很舒服、很熨帖。
说过老罗之后,又扭头问那几个不认识的年轻人。这时老罗站起身来,将那几个年轻人一一介绍给刘瓜子。经过老罗的介绍,大家这才发现,原来稀稀拉拉的广告组成员,此时突然阵容大增,角色格外齐全,不但有上次的道具、服装、化妆、摄像,还有原先从未谋面的灯光、音响、美术,等等。
老罗说:“我想过了,咱们不做就不做,要做,就一定要做出点动静来。”这话令刘瓜子相当满意。之后谈形象广告拍摄的事情,在介绍有关淀粉公司广告拍摄的设想时,老罗随手掏出个小本本来。按照老罗的意思,这个广告不但要有内涵、创意,而且还要突出鲜明的地方特色。如进行实地拍摄时,要有点,有面,有室内静态的呈现,还要有室外动态的写真,总之,这个广告一出现,就会使人马上想起正阳以及正阳的文化。
为了增加感染效果,他还特意描述了几个事先设想好的拍摄场景。
场景之一:在欢快的唢呐声中,镜头掠过大片群山,莽莽苍苍,烟岚轻绕。片刻后,音乐慢慢缓下来,调子不再那么激越,这时镜头也摇向一个特定的山湾。湾内绿草遍地,牧童骑牛,漫山遍野的洋芋花像无数蓝色的马铃。这时,戏曲过门响起,村姑打扮的陈望姣轻移莲步,缓缓走入镜头。她一手提着篮子,一手拿着铁铲,边走边唱:“手提上竹篮篮,手拿上铁铲铲……”唱的是眉户剧《梁秋燕》里的梁秋燕。之后镜头摇近,放大,“梁秋燕”露出清纯而甜美的笑容,同时将手中的篮子托起来——但篮子里装的不是野菜,而是一个个珠圆玉润的洋芋……场景之二:背景音乐响起,镜头掠过大片大片的黄土山峦,山间一片苍黄,寸草不生。正在这时,山坳里突然腾起一团洁白的烟雾,缥缥缈缈,扮成天女的陈望姣长袍舞袖,踏云而来。到群山顶上,天女从篮子里抓起一把鲜花,照着山头撒下去,一时间,原本光秃秃的黄色山头,突然间绿草茵茵,洋芋花开。之后,天女降下云端,落在鲜花丛中。仙女笑着,捧出一只篮子——篮子里不再是花儿,而是无数金光灿灿的“金豆豆”……这是之一之二,当然还有之三之四。
当老罗陈述到之四时,刘瓜子伸出一只手,果断地竖在他面前,做了个要他“暂停”的动作。刘瓜子说:“真是才子啊,说得真好,我听得都有些晕乎了。”老罗说:“构思不一定完美,还得请刘总多提提意见。”刘瓜子沉吟一声,又续上一根烟:“意见谈不上,但有点感想还得说一说。你这些创意啊,我觉得很美,很独特,听你那么一说,我脑子里都有些现成的画面了。可听来听去,总觉得还缺少一点什么?缺少一些什么呢?我琢磨来琢磨去,总觉得你对我们的企业还不够了解,对我本人也了解不够。”
这时老罗不禁皱起了眉头。
老罗说:“刘总,这是在拍广告,不是写新闻通讯,不一定面面俱到。”刘瓜子嘿嘿笑了一声:“老罗啊,我虽然是个粗人,没念过几天书,可有些道理我还是懂。我承认,我既不会写,也不会画,不该对你瞎指挥;可有一样我知道,那就是了解和不了解是不一样的。我手下有三百员工,个个都听我的话,我说干啥他干啥。为什么?因为他了解我,他对我熟悉。不是吹,我管理工人的办法没有别的,只有一招,就是让他了解我,熟悉我。”这倒让老罗有些意外。老罗笑着说:“那你的意思是说,我们还得聊聊?”刘瓜子手一挥,又笑了:“你这个老罗呀,为什么非得坐下来聊呢?我是说,既然你要代言我的产品,为我的厂子做广告,你总得多多少少看一看我的厂子吧。看过厂子,或许你想拍的东西就是另外一种样子了。”
走出办公楼,刘瓜子带领大家参观他的厂子。刘瓜子走在前面,大家随在后面,样子很像外来的一个什么参观团。
太阳白花花地照着,院子里到处弥漫着洋芋散发出的泥味、土腥味。这时老罗悄悄给专门摄像的年轻人安顿:“全程都要录像,一点儿也不要落,即使我们用不上也得录。”摄像青年懂事地点了点头。
厂区到处都是小山一样大的洋芋堆。水池边正有几个工人掂着高压水枪洗洋芋。刘瓜子一见,马上走过去训斥。训了一会儿,领大家来到清洗洋芋的大池边。站在大池的水泥沿子上,刘瓜子点上一根烟,然后说:“我问大家一个问题,大家每天都吃我的粉丝、粉条,可你们知道,生产淀粉要经过多少道工序吗?”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答不上来。这时刘瓜子又哈哈笑了:“我告诉你们,整整二十三道。从洗涤、破碎、筛理,到形成淀粉乳、淀粉粕,再到漂白、脱水、干燥、打包、装箱,二十三道工序,一道都不能少。少一道都会成为废品。”然后带领大家走进那个银色罐状的高大车间。车间里工人们正在忙碌着,见他们进来,各自干着各自的活儿,头也不抬一下,似乎他们是一团不存在的空气。刘瓜子骄傲地说:“看见了吗?这就是我的工人。我告诉他们,工作时要一丝不苟,不能分心,谁要是分心走神影响了产品质量,我叫他吃不了兜着走。”在加工车间,刘瓜子一边走,一边介绍他那些嗡嗡吼叫的机器和加工流程,声音洪亮而有力。
“这叫除沙螺旋净化器,是洋芋洗过大泥以后再洗时用的。”刘瓜子指着一个有着长长传送带的机器说。
“洋芋洗好之后,通过螺旋输送机送到锉磨机里,这道工序叫‘破碎’。一般来说,洋芋破得越碎越好,碎得像沫子一样,出粉率才高。这里边有个量化的要求,就是一般要求破碎度在90%以上,这样才能彻底破坏细胞组织,增加出粉率。破完之后,还需磨制,磨制次数为两三次,每磨一次都要用筛子筛一遍。筛子底下的东西叫粉乳,筛子上面的东西叫粉渣,还要进入下一道磨子。淀粉乳就是淀粉最早的样子,但它还不是淀粉,要想变成淀粉还需八小时左右的沉淀,形成粉块。粉块也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淀粉,它还需要从那个斜斜的沉淀槽中送过去加工稀释,再用泵输送到洗涤槽,用水洗涤两三遍,排去废液,加水稀释后送到胶水工段。对于原料差、粉色暗的粉乳,要在最后一次洗涤时进行脱色漂白。漂白后的淀粉乳用布包裹起来,再用机械进行脱水,这就是湿淀粉。湿淀粉看上去特别白,像一坨一坨的冰,但它还不是淀粉的成品。要想变成成品还需要将粉块破碎,自然干燥,再用粉碎机粉碎,用绢筛筛一遍,除去结块,这才是真正的淀粉。”
这一顿神侃,侃得大家都有些发晕——但大家不得不承认,这个刘瓜子,还真有两下子,他竟然把淀粉制作的流程讲解得那么专业,那么好。
转完车间,大家又回到原先经过的那个洋芋堆。这时刘瓜子叉住腰眼,居高临下一般演讲起来:“不瞒大家说,我也是个苦出身。我搬过砖,当过小工,贩过洋芋,开过小作坊,后来滚雪球一样办了这么个厂子,也算有点安身立命的本钱了。”又说:“我从一个小小的作坊开始,一点一点扩大,到现在身家几亿,也算没给我们老刘家祖宗丢脸。”还说:“我的金豆豆,可真是金豆豆,它不单单会挣人民币,有时还会赚美元呢。不是吹,我现在的产品,不但在国内顶呱呱,叫得响,而且在欧洲、迪拜、东南亚都有人买。我在全国有20多个销售网点,香港一个,澳门一个。我一年产值一个亿,占咱们正阳全县企业总收入的三分之一还要强。”最后他说:“我到过美国、俄罗斯,还走访过欧洲十国,回头一看,我他妈这辈子也还真没有白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