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常过了午夜还供应一顿便餐……我嚷着肚子饿了,因为我看到,莎白尽管披着我的茄克还是冷得发抖,她的下巴冻得直打哆嗦,于是我领她下去。
下面舞会还没有散……
她猜想,我情绪忧伤,是因为孤独一人怏怏不乐。我早就习惯于孤独一人旅行。我像每个真正的男人一样,沉醉于我的工作。恰恰相反,我不愿改变这种情况,我自以为孤独一人生活是幸福的,据我看这是对于男人们唯一可取的状况,我感到独个儿居住是一种享受。可以不用交谈。哪个女人能理解这个道理呢?单是问我觉睡得好不好这一点,就叫我厌烦,因为我又进一步陷入沉思,我已习惯于事前思考,不是事后思考,而是进行构思。夜晚的温存还差不多,但早晨的温存我可受不了,对我来说,跟一个女人待在一起超过三四天,老实讲,往往就是虚伪应付的开始,没有一个男人受得了早上的这份情意,这样我可宁愿去冲洗餐具!
莎白笑了起来……
当然,在假期中跟女人在阳台上用早餐,这种情况则又当别论,但是这种情况我也从未忍受过三个星期以上,坦白地说,这在假期里能行,我反正不知道一整天着手干什么事情,但过了三个星期(最多)我就惦念涡轮机;女人在早晨是空闲的,拿一个女人为例,她在早晨,还没穿好衣服,竟有那股劲道,先去把花瓶里的花枝重新换样子地插弄一番,同时议论开爱情和婚姻,我相信,没有一个男人受得了,要不他就是虚伪地应付。我不得不想到艾维;艾维就是缠人的常春藤,实际上我管所有的女人都叫常春藤。我愿意孤独一人!我只要一眼看到陈放双铺的房间,不是指在旅馆,若是旅馆,可以扭头就走,而是指一眼看到作为固定陈设的双铺房间,我就会想到外籍雇佣军……
莎白认为我玩世不恭。
但情况就是如我说的这样。
我相信,莱温先生一句话也不理解,尽管如此,我没有再往下说。我要给他斟酒,他立刻用手捂着杯子。认为我话说得挖苦的莎白也被人邀去跳舞了……我并非玩世不恭。我只不过受不了女人,刻画得入木三分而已。我不是艾维所认为的那种不通人情的人,我没有讲过一句反对婚姻的话,通常是女人们自己认为,我对这种生活不适宜。我不能把全部时间花在这种感情上。孤独对我是唯一可行的情况,因为我不愿意使一个女人不幸福,女人们是容易不幸的。我承认:孤独并不是一直快活的,情绪也并非始终愉快。再说我也有经验,我们这号人一旦情绪不佳,女人们也就一直情绪不佳;她们一旦百无聊赖,就会百般埋怨,怨人没有感情。在这种情况下,老实说,我宁愿孤独一人百无聊赖。我承认:我也不是一直作为电视而陈设在那儿的(顺便说一句,深信往后几年的电视还会更好一些),供人消遣的,但正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我赞成孤独一人。我所知道的最幸福的时刻,就是我离开了聚会的场所,坐进了轿车,砰地关上车门,插上小钥匙,拧开收音机,用点烟器燃上烟卷,然后接通电路,脚踩油门,对我来说,应付人是很吃力的一桩事情,即使应付男人们也是如此。至于心情嘛,上面谈到过,那我不会因此而不快活的。但有时我的心境重新恢复了宁静,也变得温和起来。这是一种疲劳现象!心情有如钢铁疲劳的情况一样,所以我确认,一些感情是疲劳现象,如此而已,总之,在我来说情况就是如此,要使其放松,随后伏案写信,来避免孤独感,这也无济于事。情况不会有什么改变;之后,在空荡荡的房里还只不过是仅仅听到自己的脚步声。更糟糕的是:电台广播员为狗饲料、发酵粉,或是我了解的什么玩意儿大做广告,随后突然没有声响:明天早上再收听!这时才凌晨两点。随后就喝杜松子酒,尽管我不喜欢它,但我还是喝了,干脆这么干,加上街上有声音,汽车喇叭声或是地铁列车的隆隆声,有时还有飞机的嗡嗡声,反正是那么一回事。随后我一下子睡着了,报纸落到膝头上,烟卷掉到地毯上。我强行振作起来。干什么?哪家电台还在播放交响乐的夜晚节目,我得把它关掉。接下去做什么?随后就随便往哪儿一站,斟上一杯我不喜爱的杜松子酒,一仰脖子把它喝掉;我收住脚步,为了不听到脚步声,脚步声么,那只不过是我自己的。这一切并不凄惨,只不过有点为难:我不能向自己说“晚上好”……难道这就是结婚的理由?
莎白舞罢过来,喝柠檬水,轻轻推了我一下……莱温先生睡着了,这个身材高大的家伙,浅浅地微笑着,好像他瞧见整个娱乐场似的,瞧见纸带、玩具气球,和互相倾心的一对对男女的时候,也是这副模样。
她问我,整整这一段时间在想些什么?
这我可不知道。
她到底在想什么?我问。
她立刻明白:
“法贝尔先生,您应该结婚啦!”
她的男朋友在所有的甲板上找遍了她,随后又出现在我们面前,邀请她去跳舞,他的目光冲着我……
“那请吧!”我说。
我仅仅留住她的一只手提包。
我清楚地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说不出这是什么道理。我晃晃酒杯,嗅嗅溢出的酒香,不愿去想男人和女人结合的事情,尽管蓦地想象到这件事情,不由自主的,令人惊讶。像在浅睡中猛地一惊。为什么偏偏是这样呢?从外部想想:怎么竟然跟小腹有关?就这么坐着,瞧着翩翩起舞的人们,想象着所有的客观情况,谁都会认为这在人来说是不可能的。为什么偏偏会是这样?不是出于自身冲动的驱使,那才是荒谬的,自己觉得发疯啦,哪怕仅仅是具有这样一种念头,简直是病态的。
我要了一杯啤酒……
也许这只能怪我。
顺便看到了,翩翩起舞的人正好这时两只鼻子顶着一个橙子跳着,就这么个跳法……
拉耶埃?莱温对这件事情怎么个看法?
他却在打呼噜,没有吭声,这时半张着嘴巴:就好像是绿玻璃鱼缸里的一条鱼的红嘴巴!我认为……
我想到艾维。
要是我拥抱着艾维,这时我想:我应把我的胶片拿去冲洗,给威廉斯打电话!艾维说:我感到幸福,噢,亲爱的,真是幸福,噢,亲爱的,噢,亲爱的!在这个当儿,我脑子里好去思索解决随便什么一着棋的问题。我感到她的十只手指抱着我的后脑勺,看到她那幸福得如痴若狂的嘴巴,和又斜挂在墙上的照片,我听到电梯的声音,我思索今天是几月几日,我听到她在问:你感到幸福吗?我合上眼皮想念艾维,把她搂在我怀里,由于是错觉,吻的是自己的胳膊肘儿。之后,一切事情有如忘了一样,我忘了给威廉斯通电话,尽管我整整一段时间都想到这件事情。我伫立在打开的窗前,终于抽上一支烟卷,这时艾维在外面沏茶,我霍然清楚今天是几月几日,但是清楚几月几日一点也不管用。一切事情好像从未发生过一样!随后我听到有人走进了房间,我转身一看,艾维穿着晨服,端来我们喝的两杯饮料。于是我向她走去说道:艾维!并且吻了她,因为她是一个可爱的家伙,尽管她不理解,我宁愿孤独一人生活……
我们的客船突然停住不动。
莱温先生猛然醒来,我尽管一声未吭,但想了解清楚,是不是我们到达了南安普敦。岸上灯火通明……
大概是南安普敦。
莱温先生站起身来,走到甲板上。
我喝着啤酒,试图回溯往事,是否(当年)跟汉娜也是荒谬,是否一贯荒谬。
大家都走上甲板。
莎白从飘着纸带的大厅里过来,拎着她的手提包,这时叫我惊讶不已的是:她跟她的男朋友握别,他做出一副愁容满面的样子,坐在我的旁边。她是汉娜少女时代的一张面庞啊!她要了一支烟,仍旧想知道我那一段时间在苦苦思索什么事情,我可不得不说点什么:我给她点了火,火照亮了她那张年轻的脸庞,我问道,她是否可以跟我结婚。
莎白的脸蛋儿羞得绯红。
她问我说这个话是否认真。
为什么不是!
天气很冷,我们都得到外面去看旅客下船,但这是光荣的义务,女士们穿着晚礼服簌簌发抖,雾气弥漫,灯火辉煌的夜色,先生们叼着烟卷,并搂着他们的女士,想方设法温暖她们的身体,聚光灯照亮装卸场地,先生们戴着五光十色的纸帽子,起重机发出喧哗声响,但是一切都在迷雾中;海岸上的闪光灯……
我们稀稀拉拉地站着。
我讲了决不想讲的话,但是话已出口,我享受着我们彼此的沉默,我重新恢复冷静,这时我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也许什么也没有想。
我的生命掌握在她的手里……
这当儿,莱温先生来了一会儿工夫,但并未产生干扰,相反,我们感到高兴,我相信,莎白也是如此,我们勾着臂膀站着,跟莱温先生闲扯,他睡足了,勃艮第酒的酒力已经消失,来商量着给小费和诸如此类的事情。我们这条船至少停泊一个小时,天已经亮了。当又是我们两个站在那儿的时候,在湿漉漉的甲板上也就只有我们两个人,莎白问我,我的话是否确实是真的,这时我吻了她的前额,接着又吻了她那冰冷的、颤动着的眼皮,她周身簌簌发抖,之后我又吻了她的嘴唇,在这个时候我吓住了。在我看来她比任何一个少女都显得陌生,她半张着嘴巴,这无法想象;我吻去她眼窝里的泪水,什么都没说,这无法想象。
第二天到达勒阿弗尔。
天下着雨,我站在上甲板,这时这个披着一束略带红色的马尾的陌生姑娘走过吊桥,她双手拎着行李,没法招手致意。我相信,她看到了我在招手致意。我想拍电影,我还一直挥着手,没能在拥挤的人群中看到她。后来我在海关,刚打开我箱子的时候,还再一次看到她那一束略带红色的马尾,她也点了点头,浅浅一笑,双手拎着行李,她节省花费,没有叫脚夫,拖带的东西也过于沉重,但是我没能帮她的忙,她淹没在人群中不见了……我们的孩子!尽管这一声到了喉咙里哽塞住了,然而我当时是不知道的,我眼睁睁看着她在拥挤的人群中消失不见。我喜欢她。我知道的就是这些。我本来可以在开往巴黎的直达列车上再次穿过一节节车厢去寻找她。干吗?我们已经告别了。
我到巴黎立刻千方百计跟威廉斯通电话,至少先口头报告一下;他向我问候(喂),并且说没有工夫听我说明情况。我思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在巴黎跟往常一样,一个星期内排满了会议,我像往常一样住在伏尔泰沿岸大街,我的房间仍然是恰好面临塞纳河,和尚未去参观过的卢浮宫。
威廉斯才怪呐……
我向他说明短暂的危地马拉旅行时,他说“行啊”,一再重复地说,“行啊”,在加拉加斯已经证实我这次旅行并没有耽误任何事情,因为涡轮机根本没有做好进行安装的准备工作,更不消说,我准时到达了巴黎参加会议,这次会议是这个月里最重要的事情。我说到我青年时代的朋友令人恶心的自缢事件时,他再次说“行啊”,并且最后说道,“休息几天怎么样,瓦尔特?”
我不理解他的意思。
“休息几天怎么样?”他说,“你看上去像是……”
我们的谈话被打断了。
“这是法贝尔先生,这是……”
我不明白,威廉斯是否埋怨我没有乘飞机,而出乎意料地搭船来了;他暗示我非常需要休息,这种话的意思只可能是讽刺吧,因为我的皮肤晒得黑油油的,以前还没有过,在船上大吃大喝也改变了往日的憔悴面容,再加上晒得黑油油的……
威廉斯真怪。
会后,我走进一家不熟悉的饭店,独自一人,而且想到威廉斯就心烦。他平常并不小题大做,莫非他以为我在危地马拉或是旅途中哪个地方发生了一点恋爱故事?他的微笑伤害了我的自尊心,上面谈到过,我对于公事是有责任心的;威廉斯对这一点是清楚的!我还从未因为女人而发生过哪怕迟到半小时到会的事情。这种事情在我身上干脆就没有发生过。但特别使我恼怒的是,他一个劲儿地说“行啊”,他对我不信任,或是眼下有什么看法,我苦苦地思索着这件事情,这副神情使得侍者把我当做白痴。
“博纳酒,先生,这是一种红酒。”
“行啊。”我说道。
“红酒,”他说,“红酒……要不要再来一道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