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对这件事情感到十分惊奇;只不过是十分惊奇。
“喂,”在离开那儿的时候,她说,“我要写信告诉妈妈这个情况,她会感到高兴……”
今天,在我明白了一切之后,我难以置信的是,当时,在阿皮亚大道旁那次谈话以后,我并不是已经全都明白了。我不知道,在姑娘离开的这十分钟工夫内自己想过什么。一种总结,这已经做了。我只知道,我最好已到了飞机场,也可能什么也没想。这谈不上是突如其来,这只是一种确证。我十分重视这个证实。如果情况确实如此,那这种证实倒叫我感到有趣。莎白,汉娜的女儿啊!我脑子里想到的事情:无论如何不会是考虑结婚的问题。当时我一刹那也没有想到过,莎白甚至可能是我自己的孩子。从理论上说,这是在可能范围之内的事情,但是我没有想到这点,更确切地说,我不相信这件事情。当然我想到:当年我们的孩子,全部的往事,我在跟汉娜分手之前,我们共同决定,汉娜上医生、上约阿西姆那儿去……当然我想到,但是我简直不可能相信这件事情,因为这过于难以置信,隔了一会儿工夫又爬到石墓上面来的这个姑娘会是我自己的孩子。
“瓦尔特,”她问道,“出了什么事?”
莎白丝毫没有觉察。
“你知道,”她说,“你烟也抽得太多啦!”
随后我们谈论罗马的水道桥……
为了找话说!
我讲解了涵管。
“对,对,”她说,“这我们已经谈过了。”
我在证实,古罗马人只要掌握了我烟盒上的这个草图的话,就至少可以节省百分之九十的泥水匠活,这时,她感到很有趣。
我们重新躺到草地上。
飞机从我们上面飞过……
“你知道,”她说,“你本来就不应该飞回去的。”
这是我们分别的前两天。
“我们总有不得不分手的时候,我亲爱的孩子,不管怎样……”
我端详着她。
“当然,”她说……她坐起来拔了一根草茎,随后目光直愣愣地望着前面;我们要分手的想法对她无关紧要,在我看来,根本无关紧要。她没有把草茎插在牙缝里,而是把它在手指上一圈一圈地绕着,并且说道:“当然……”
她没有结婚的想法!
“妈妈是否还想念你?”
这叫她高兴起来。
“妈妈作大学生时的情况,”她说道,“这我无法想象,你知道,妈妈作大学生时住的是一间小屋,你说,是一间阁楼……妈妈可从来没有讲过这些事情。”
这叫她感到有趣。
“她那个时候到底是怎样的情况?”
我用双手捧住她的头,就像是抱住一条狗的脑袋,使她动弹不得。我感到她颇有力气,她的后脖子有劲,但是这帮不了她一点忙;我的两只手像一把老虎钳子。她闭上眼睛。我没有吻她。我仅仅只是捧住她的头,像是捧住一只古代的彩陶器,它很轻而且容易破碎,随后越来越沉。
“喂,”她说,“你把我弄得好疼……”
我双手捧住她的头,直到她慢慢睁开眼睛来看我到底要怎么样:我自己对这也不清楚。
“说真的,”她说,“你把我弄得好疼!”
轮到我说点什么话了;她又闭上眼睛,像是一条被人抓住的狗的模样。
随后我提出问题……
“放开我!”她说。
我等待她的回答。
“不,”她说,“你不是我生活中碰到的第一个男人,这是你已经知道的……”
我一点不知道。
“不,”她说,“别替我担心……”
当她从太阳穴那儿把被压贴着的头发撩开时,别人可能会以为这仅仅跟头发有关。她从黑色牛仔裤里拿出梳子,梳起头来,一边跟我讲述,更确切地说,不是讲述,而只是这样宣布:他在耶鲁大学任教。她牙齿咬住一只发夹。
“那个人,”她一边用牙齿咬住一只发夹,一边梳理着她那束马尾说道,“你是看到过他的。”
她大概指的是那个打乒乓的小伙子。
“他要跟我结婚,”她说,“但这是对我的误解,你知道,我根本不喜欢他。”
她梳好头,这时随即要用发夹,就从嘴里把它拿出来,现在嘴巴张着,却哑口无言。她把梳子吹吹干净,目光对着蒂沃利,她已经打扮好了。
“我们走吗?”她问道。
我本来就不想坐着这儿不动,就站起身来找鞋子,把它穿上,当然是先穿上短袜子,再穿鞋子,我们可以走啦……
“你认为我不好?”
我压根儿没有这种想法。
“瓦尔特!”她说……
我打起精神。
“行啦,”我说,“行啦。”
随后,我们在阿皮亚大道上步行回去。
我们已坐进轿车,这时莎白旧话重提(“你认为我不好?”),她想知道,我这段时间想些什么……我插上小钥匙,发动马达。
“走吧,”我说,“我们不要谈了。”
我现在要开车。
我们坐在车里,没有开车,这时莎白谈到她的爸爸,谈到离婚,谈到战争,谈到妈妈,谈到流亡国外,谈到希特勒,谈到俄国……
“我们,”她说,“就连爸爸是不是还活着都不清楚。”
我关掉发动了的马达。
“你不是有一本导游手册?”她问道。
她仔细察看地图。
“这是圣?塞巴斯蒂安门,”她说,“现在向右拐,那我们就开往拉台拉诺的圣乔凡尼亚大教堂!”
我再次发动马达。
“我过去就认识他。”我说……
“爸爸吗?”
“约阿西姆,”我说,“是啊……”
之后,照着指点的情况,驱车前进:向着圣?塞巴斯蒂安门,然后右转弯,直到又见到一座长方形教堂。
我们继续参观。
也许我是胆小鬼。我没有再敢讲述有关约阿西姆的事情,或是问问情况。我不住地默默计算(我相信自己在讲话时比平常更能心算),一直到算出我想要的结果:她只能是约阿西姆的孩子!我不知道,我是怎样计算的;我日期安排到能计算出符合我的想法的结果,就是这样的一种计算。在小饭店里,当莎白跑开一会儿的时候,我感到高兴,又对测算作了笔算复核,计算无误;我选取的日期(汉娜声称她已怀孕,并且我已启程去巴格达)使计算的结果符合我的想法;只剩下莎白的生日有待确定,余下的部分都算得正确,直到我放下了心里的石头。
我知道,姑娘认为我那天晚上比往常还要高兴,简直非常风趣。我们在罗马众神庙和科洛娜广场之间的一座具有民族风格的小饭店里坐到午夜,一些吉他歌唱艺人在旅游者饭店门前行乞后,就在这里啃他们的烘馅饼,喝各人杯里的基安廷酒,我给他们付了一巡又一巡的账,气氛热烈。
“瓦尔特,”她说道,“我们这样做真带劲!”
在返回我们住的饭店(文泰奥大街)的途中,我们心情愉快,没有喝醉,却是妙语横生……到达饭店门口,有人为我们拉开气派非凡的玻璃门,一进雪花石膏塑就般的大厅,立时有人递过来房间钥匙,并且根据我们自己登记的名字说道:
“法贝尔先生,法贝尔小姐……晚安!”
我不知道,我没拉窗帘站在我的房间里有多少时间,一家豪华饭店的房间:过于宽敞,过于高大。我站在房间里,没有脱衣服。像是一台仪器接受了信息:洗洗去吧!……但是没发生反应。
“莎白,”我问道,“出了什么事?”
她站到我的房门口。没有叩门。
“说呀!”
她光脚站着,穿着一身黄色睡衣裤,外面罩着一件黑色兜帽大衣;她不想进来,而只是来再说一声“晚安”。我看到她一双哭得红肿的眼睛……
“我干吗不再喜爱你?”我问道,“是因为哈迪,或是他叫什么来着?”
她突然啜泣起来……
后来她去睡觉,我给她盖好被子,因为夜晚开着窗子,凉气袭人;看来温暖使她平静下来,尽管屋外街上嘈杂喧哗,尽管她怕我离去,她却酣然睡着了。这是一条车辆在进入直通干道前必须停车的街道,因此一片嘈杂:摩托车空转吼叫着,随后换挡,一再开来的一部阿尔法?罗梅奥卡车响声最大,而且每次犹如进行起跑发动,它的噪声对周围住宅造成干扰,几乎没有三分钟时间好安静,有时一座罗马教堂敲响钟声,随后又是喇叭声,刹车时轮胎的嘎嘎声,开足马力的空转声,失去自制,恶作剧,接着又是铁皮震颤的隆隆声,似乎确有一辆阿尔法?罗梅奥卡车整整一夜围着我们打转。我越来越清醒。我躺在她旁边,连沾满灰尘的鞋子和领带都未解掉,因为她的头枕在我的肩上,使我无法挪动,一盏弧光灯的光亮照着窗帘,灯光时时摇晃。我好像挨过一顿拷打似的躺着,动弹不得;酣睡着的姑娘把手搁在我的胸脯上,更确切地说放在领带上,拉住领带。我一小时一小时地听着时钟的报时声,这当儿莎白睡得很熟,一束温暖的头发,并且微微出声地呼吸着,我难以进一步想象。随后又是阿法尔?罗梅奥卡车停在小马路上的喇叭声,刹车声,开足马力空转声,换挡声,还有他那铁皮车身颤抖的隆隆声在深夜里震响……
我到底有什么过失呢?在等待领取就餐席位卡时,一个摆动着马尾的少女出现在我面前,我碰到了她。她引起我注意。我跟她攀谈过,像跟同船的人相互攀谈过一样;我没有追逐过这个姑娘,我没有欺骗过这个姑娘,相反,我跟她谈话时比平素还要坦率,譬如说谈到我的单身汉生活。我求过一次婚,没有倾倒迷恋,我们立时清楚了,这是胡闹,并且握手告别。我干吗在巴黎的那会儿去找她!我们一起去看过歌剧,之后我们还吃了冰淇淋,随即我就开车送她回到她住的圣杰尔玛尼的低级旅馆,没有多留她一会儿时间。我向她提出过跟我驱车游览旅行,因为我有了威廉斯的雪铁龙轿车,我们在阿维尼翁首次过夜,我们当然住在同一旅馆里(假如我有所企图的话,情况就完全两样,但我根本没有这种企图),但从未住在同一层楼上;我连一刹那间都没有想到这是千载难逢的时机。我记得很清楚。这是一个出乎我们意料的月食之夜(五月十三日);我没有看过报,我们事先不知道。我说:月亮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们坐在屋外,这时约莫十点钟光景,是该走了,因为我们明天一早就要驱车继续前进。太阳、地球和月亮三个天体偶然处于一条直线,必然使月亮阴暗。仅仅是这个事实使我心情不安,好像我不怎么了解月食本身是怎么一回事……当我看到圆形的地球阴影投向满月时,我就付了喝咖啡的账,我们手挽手地走上可以远眺罗纳河的平台,依旧在黑夜里站了整整一个小时,观察这个明白易懂的现象。我还向姑娘解说了月亮怎么被地球阴影遮盖的道理,尽管它如此光亮,使我们清晰可见,但同新月相比,它甚至比往常还要清晰:不像往常那样一只明晃晃圆盘的样子,而是清楚可见的圆球体,是个球状体,是个物体,是个星球,是深邃无垠宇宙里的一个巨大质体,橙黄色的。我记不得,我在那个一小时里讲的全部内容。当时(我还记得那时的情景),姑娘第一次认为我认真对待我们两个,并吻了我,这在以前还没有过。一个总是巨大的质体,在空间飘移,或在空间呼啸而过,这种符合客观情况的想象使人获得启迪,我们,地球同样是在黑暗中飘移,或呼啸而过,对于这种情况,宁可感到心情压抑,也不要亲眼目睹。我谈到生与死,我认为,这全然是一种普遍现象,我们两个十分兴奋,因为我们还从来没有看到过一种清晰到如此程度的月食,我也没见过,并且我第一次得到这个使人不知所措的印象:这个我一直把她当做孩子的姑娘爱上了我。总而言之,在那天夜里,我们在户外站到浑身发抖之后,走进我的房间里来的,就是这个姑娘……
随后我跟汉娜重逢。
(五月二十七日,在雅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