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听到舞娘是从我娘的嘴里吐出来的。我娘说到舞娘的时候,语气里带着轻蔑。那个晚上,一家人围着吃饭。我娘悻悻地对我爹说,听说舞娘要回来了。我娘说着,用异样的眼神瞧着我爹。我爹装聋作哑,挟了一块骨头啃着,眼皮也不抬一下。
我娘不高兴了,说,你怎么不说话?
我爹停止了咀嚼,瓮声瓮气地说,你是否吃饱了撑着?我娘一赌气,啪地掼下饭碗,怒气冲冲地离开了餐桌。
那时我年幼,看着父母第一次闹别扭,心惊胆战的,闷声不响地吃着饭。这也是我吃饭表现最好的一次。
虽然我不知道什么是舞娘,是一个人还是一个物,但是在我的记忆里有了舞娘的影子。
第二天,我在村子里窜来窜去玩得兴高采烈的时候,总会听到那些婆婆婶婶聚在一起,张口闭口地说着舞娘。至于她们说着什么我不明白,但是她们的眼神很古怪,鼻子哼哼的,显得鄙夷。
我想,为什么人们说到舞娘都是怪模怪样的?难道舞娘跟咱村有冤有仇?
一天,我爹从外面回来,我高兴地迎着上去。这时,一个叫小辣椒的大婶冲着我爹问,村长,舞娘真的要回来吗?她的大嗓门引来了一群婆婆婶婶,看好戏般地看着我爹。
我爹的脸色冷了下来,说,人家就不能回来吗?话音一落,调头就走,踩得地面扬起一路灰尘。我疑惑地看着那些婆婆婶婶,嘴巴成了圆形,谈虎色变的神情。
我觉得舞娘跟我爹有瓜葛,不然的话,为啥我娘发脾气?那些女人偏偏要问我爹?我有了好奇心,便去问奶奶。我说,奶奶,舞娘是什么?
奶奶撇撇嘴,说,孩子,你不懂。舞娘是一位女人,在城里跳什么舞的,是祸水呢。说着一把把我搂进怀里,爱怜地抚摸着我的头。
我似懂非懂,舞娘也是一位女人嘛,为什么奶奶也会对她冷眼相看?我心里留下烙印,舞娘不是好女人。
日子在议论舞娘的闲言碎语中度过,我也对舞娘嗤之以鼻。
舞娘终于在一天的上午回来了。舞娘走在路上,脸上挂着笑,可是,乡亲们似乎碰上魔鬼一样,唯恐躲之不及。我偷偷地看了几眼,很出乎我的意料。舞娘打扮得很时髦,身上的气味很好闻,而且很和善、很秀气。要说漂亮,村里的女人没有一个能跟她相比。在我的眼里,我娘很漂亮了,要是跟舞娘一比,也是小巫见大巫。
舞娘一回来,村里白天跟黑夜一样,静悄悄的,少了走动,尤其是那些大姑娘,被爹被娘管着,不能越雷池一步。
一个早晨,我在村子里的小学校里碰到了舞娘。舞娘在小操场上转来转去,眉飞色舞。她看见我,笑吟吟地对我说,乖孩子,长这么高了,来,阿姨给你糖吃。我看着从没见过的糖果,犹犹豫豫,不愿接受。舞娘就把一大包糖放进我的衣兜里,笑着说,好好读书。我点着头,觉得舞娘蛮可亲的,心里有了好感。
放学一回家,我喜滋滋地把舞娘给我糖吃的事告诉了我娘。我娘不由分说,掏出我衣兜里的糖,扔在地上,生气地说,谁让你要她的糖?不怕脏了你?我迷惑了,好好的糖,怎么会弄脏我?我看着撒在地上的糖,哭了,哭得很伤心。
站在旁边的爹勃然大怒,冲着我娘喊,小孩子懂什么?人家也是好意嘛!
这下可不得了,针尖对麦芒,我娘涨红了脸,愤愤地说,你倒会怜香惜玉,是否旧情复燃?别看她人模狗样的,谁不知道她的钱是怎么换来的?
啪,我爹忍无可忍,第一次动手打了我娘的耳刮子,气哼哼地进了屋。我娘一跺脚,向着村口走去。我哭着喊,娘,娘。我娘怎么也不理我,捂着脸走了。
舞娘在村子里住了几日,除了我爹看过她几次,没有一个人跟她搭言。终于,舞娘走了,谁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走的。舞娘一走,乡亲们奔走相告,似乎办喜事一样热闹。唯独我爹好几天萎靡不振,进进出出阴沉着脸。
一个下午,我爹来学校接我,这是破天荒的事。爹拉着我的手,指着二层教学楼,问,儿子,学校漂亮吗?
漂亮。我不假思索地说。
你知道谁出钱造的?爹又问。我摇摇头。
是舞娘出的钱。爹自言自语,可是,她偏不让我说出真相,说是上级拨的钱。爹说着,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
我茫然看着我爹凝重的脸,眼睛一眨一眨的。
我惦记着舞娘,盼着她能回来,可是直到我长大,再也没有见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