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渴望离开。
旧日发黄的光线，留下满屋暗淡的空气。在一种心情中久了，灰尘也会在阳光中沉淀。灰尘比一切更久，并让我们消失。我渴望离开白昼的人、抱书痛哭的人和黑夜的果实。这所屋子已经过于陈旧，我觉得拥挤，死在里面的人太多了。每一个都留下了他的思想、垃圾和画像，屋子因充满了杂物而变得十分幽暗。它们已经成了屋子的一部分，成为我的一部分，或者我已成了它们的一部分。一把“咯吱”作响的椅子。
我渴望离开过去的谎言，却不知未来会不会又是恐惧。我最终也不明白，为什么我必须在这里。我不知道自己曾经是谁，现在是谁，将来又是谁。屋子像一具没有未来的尸体。是从什么时候，被什么神秘的力量抛到这所逼仄的屋子？而户外又是什么？一切仅仅是偶然，还是出于刻意的安排，或者是我自己所为？谁在这屋宇之上安置了更广大的屋宇：天空，尘土和时间？而在时间和尘土之上，又是谁造就这人间的格局和痛苦的梦幻？
凌乱的纸张或整齐的书籍，抽去其中任何一本，都会留下一道伤口，一道光线也从此处透出。可是移走的书会遮住其他的光明。我已熟知每一本书的内容，我不再打开它们，而是整日里把它们移来移去，试图为自己引来更多的光明，腾出一块空间存身。书籍开始变得散乱。我找不到将它们索引的那一本，是它决定着书应有的秩序。所有的书一级一级地索引下去，永不会到达一个思想。好像一棵树无限地分蘖着。所以我总是得不到终极的答案。光线在书籍之间游移不定。
我渴望离开。空间不断地缩小，绝望增殖的书渐渐地赶走了空气。由于绝望，它们互相索引，面目混成一团。它们吸收着光线，自身却开始发黑。我必须解决最后一个问题，这场混乱才会结束。那就是：这所有的一切，封闭的屋子，疯狂的书籍，尘埃，以及我自身，究竟为何而存在？
日复一日，我的努力落空，一切化为徒劳。我开始有些后悔，当初真不该为了那一丝光亮而挪乱了书籍，结果局面变得不可收拾。也许有一个人可以从外面打开屋门，也许一阵风会刮走屋顶，也许只是我在做梦？或者是另一个人在做梦，我是他梦中的幻影？谁又能知道呢？只有当我离开，才会明白。现在我触到冰冷的书籍，像触到水兽的皮肤。我感到恶心。
于是，我松开笔，让手坠入虚无。增殖的声音停止了，寂静重又回来。我终于明白，正是我自己，使书籍不断地增殖，占尽了光明。
写作，真是件危险的事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