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也没作过。
也没想过作弊?
想过,但没作。
那没什么区别,意淫也是淫。
我不同意。如果这样定义淫的话,那么全天下就没有贞洁可言了。
本来就没有贞洁可言。马果说。
这话有含沙射影的攻击意味了。我知道马果的意思,虽然我是她姐姐,虽然她一有什么事就依赖我,但她还是不喜欢我在道德上也站在上风。为此她一再打探过我和孟文的私生活,偶尔我说起孟文对某个女研究生好,好到让我不高兴了,马果就会变得十分激动,虽然她想极力掩饰住这种激动,但我还是能捕捉她的这种微妙情绪。
她不相信我和孟文结婚二十年了,我们的婚姻还是冰清玉洁。
有时,在她推心置腹的私语下,我也真想投桃报李说点什么。可说什么呢?总不好虚构出一个故事出来,给自己泼脏水,或给孟文泼脏水。在漫长的婚姻生活里,孟文这方面做得最过分的,也就是熬夜帮女研究生修改论文。这虽然让我不高兴,但这说明不了什么,因为孟文也会熬夜给男学生修改论文。只不过,给男学生修改论文我不在意,但给女学生修改,我就在意了。我这也是无理取闹没事找事,我和孟文的婚姻生活实在太寡淡无味了。
顾艳的事,就这样按马果的意思,被延宕下来了。
但孟文说,这事你还是别听马果的。你和马果的处境不同,这事发生在我们家,今后如果再生出什么枝节,那就是你的责任,不是马果的责任。到时马可会怪你,不会怪马果。
生出枝节?生出什么枝节?
男女的事,一旦开始了,那就是白居易笔下的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什么意思?
孟文嗤之以鼻。
我恍然大悟。孟文是在说“顾盼生姿”和“一杆老烟枪”呢。
但“顾盼生姿”已经回去了,而“一杆老烟枪”还在这儿。隔着几百里呢,他们怎么春风吹又生?
你到底有没有长脑子?既然顾艳能来这儿,那个男人不能去那儿?在****驱使下的男人,按你的比喻,不就是一把女巫胯下的扫帚?嗖地一下,就日行千里了。区区几百里,算什么?
我突然被孟文惊出一身汗,我没想到这一点。
说不定,就在我和马果商量来商量去的时候,就在顾艳做小伏低的同时,他们早已“春风吹又生”一回了,或者几回。
这事真不能再延宕了!
但我还是没有给马可打电话,我不知怎么对马可启齿。孟文说,你就老老实实说,白描,白描会不会?
不会。白描其实更难,比彩绘难多了。
斟酌再三,我给老蔺打了电话。
三个孩子里,老蔺是最疼马可的。妈妈是杜拉斯的妈妈。我曾经说。但这是白说,因为小学毕业的老蔺不可能知道杜拉斯,更不可能读过杜拉斯的《情人》,所以听不懂我其中的委屈和批评意味。就算听懂了,估计她还是会置若罔闻的。世上最不可理喻的,就是生了好几个孩子的母亲的感情。不知为什么,全天下的母亲似乎都更偏执于没出息的孩子。所以杜拉斯的母亲不疼杜拉斯,而疼她的恶棍大儿子;老蔺呢,不疼大学教授的我,而疼小邮递员马可。
孟文说,你颠倒了因果关系,不是母亲偏爱没出息的孩子,而是孩子因为偏爱而变得没出息了。被爱也是要付出代价的,你应该庆幸你妈不疼你。
讨厌!我讨厌这种时候的孟文。他在外人面前,是个像植物一样安静的男人,但在我面前,就像鸟一样饶舌了。有时我刻薄起来,会骂一句:什么鸟男人!当然只是以腹骂的形式,毕竟鸟这个字,在我们的语言里,已经被异化了。
我觉得老蔺会告诉马可的。她们那个年纪的人,是最看重妇德的。德言容工,德在第一位。而且,她是这么爱马可,不可能让马可不明不白地受这种羞辱。
而且,她肯定也讨厌顾艳,虽然在我们面前——尤其在马可面前,她想掩饰这种情感。假如我和顾艳同时掉到水里,你是先救我?还是先救顾艳?老蔺不是问出这种话的幼稚母亲。她不可能把马可置于这种左右为难的处境。她对马可伟大的母爱让她变复杂了,也变高尚了。她甚至试图在我们面前帮顾艳润色,仿佛顾艳是篇拙劣的文章——你们看看,这是顾艳给我买的衬衫。那是件雪纺面料的花衬衫,做工低劣,一看就是地摊货。我和马果不说话。不用说,老蔺以前是裁缝,在这种职业彻底沦落前,她在我们小城是颇有点名气的蔺师傅,就连戏团里唱小旦的苏小渔的旗袍都是她做的,苏小渔一年三季都是穿旗袍的。会做绸缎旗袍的蔺师傅不可能看不出衣裳的好歹。看出了还假装看不出,这是把我们当外人瞒了。也就是说,相对于马可,甚至顾艳,我们是外人了。
所以,告诉老蔺这事,也让我有一种“外人”的报复快感。
那之后,我就等着马可或者马果的电话。
这事老蔺一告诉马可,家里肯定就如被捅的马蜂窝。
以马可的脾气,他可能会杀了顾艳,或者杀了“一杆老烟枪”——邮递员马可,看上去有点蔫蔫的,骨子里却也有嗜血的野蛮一面,还在小学时就用手撕开过一只活蹦乱跳的小鸡,他说那是“五马分尸”;中学时又用水果刀把一个男同学的屁股捅开了花,他说那是“牡丹花开”——说牡丹花开,有点夸张了,其实只是茉莉花开。别看马可温和,却是匹烈马呢。老蔺说。什么烈马?劣马还差不多。老马说。我和马果偷着笑,我们都同意老马的说法。
不论是烈马,还是劣马,是顾艳驯服了他。
从这个方面来说,老蔺是有点儿感激顾艳的。
一物降一物,老蔺说,一半不甘,一半欣慰。
这也是为什么老蔺会容忍顾艳的作。
可顾艳到底作过头了。
竟然把自己作成潘金莲了。
就算老蔺再想帮顾艳润色,这一回也没法润了,估计她也不想润。
我心急如焚地等着。
但几天过去了,家里竟然无声无息。
怎么回事?
我终于憋不住了,拨了马果的电话。
马果说,老蔺病了。
这没什么,老蔺是经常病的,不想煮饭了生病,想吃凤梨罐头了生病,马可不听话了也生病。用白手绢把脑门一系,皱了眉闭了眼往躺椅上一靠,老马就急得团团转,像只被踩住了尾巴的狗。我和马果不明白,老马也是几十岁的人了,怎么还那么天真呢?打小学开始马果和我就能看出老蔺是装病,老马都这么老了,怎么会一直看不出来呢?我反正活不长的。老蔺还呻吟说。像福克纳笔下的康普生夫人一样。自从我读了《喧嚣与骚动》之后,我就在背后把老蔺叫作康普生夫人了。康普生夫人又病了?我有时打电话这样问马果,马果虽然没读过《喧嚣与骚动》,但她也知道康普生夫人是怎样的人,我给她描述过这个文学形象。
我们喜欢在背后这么损老蔺,谁叫她偏心眼儿。
但这回老蔺是真病了,马果说,都三天了几乎滴米没沾,连凤梨罐头也不吃了。老马急得什么似的,他怕老蔺得绝症了。凤梨罐头都不吃了,不是绝症是什么?
那顾艳呢?
顾艳?顾艳还在当她的花袭人呗。这回比花袭人还殷勤呢,她亲自下厨给老蔺熬了白米粥,又炒了几碟小菜,端到老蔺的床前,可老蔺一抬手,把粥打翻了。马可还以为老蔺是不小心,我其实看得清清的,老蔺是故意的。顾艳当然也看见了,却没说什么。
你是不是告诉了老蔺顾艳的事?马果问。
我不说话。
你为什么要告诉老蔺呢?
马果的语气有些不好,她是怪我之前没和她商量。
老蔺没说什么?我问。
说什么?你指望她告诉马可?马果讥讽地反问我。
我不知道,可事情不应该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