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回到长安军营,行程中波澜不惊。
只是途中歇脚时,游殷实在是忍不住好奇问:“扬祖,黄公与张举真有直插陈仓之计?”
魏越正看着驰道上一队千余人的辎重队行进,回头看游殷一笑:“此乃机密,不便在军中讨论。此事是否可行,还要看扶风兵马是否配合,否则光是军中计较却因扶风兵马之故而不能施行,恐怕会引发冲突。”
顿了顿,魏越道:“我军已与皇甫嵩交恶,再与三辅豪强交恶,不利于战。”
皇甫嵩不是一个人,他代表的是凉州三明皇甫规一系列的功勋豪强,董卓也在凉州三明体系内,护羌校尉夏育也是,凉州叛军的主力也出自这个体系。这场战争在魏越看来有点像凉州边军集团的内战,某个程度来说,西路军这个外人,有可能被这场平叛战争的反方、正方联起手来磨成血泥。
从一开始,魏越、黄琬、张举就没直接下场战斗的心思,现在吃着朝廷的粮饷训练自己的部曲,多好的事情呀?
魏越的回答让游殷听着舒服,虽然他代表不了三辅豪强,可他出自这个集团。政治选择中,魏越和西路军对三辅豪强没有恶意,这无疑是魏越给他的一个承诺,彼此的友谊有了更深层次的保障。
游殷的太多亲友在三辅集团中,与这些血脉相连,自幼相熟的亲友比起来,魏越的份量很轻。
以栅栏、甬道相连的一座座军营进行着日常训练,与往日比较并无出奇之处。唯一的变化就是辎重营开始检修车辆和一切从长安武库拨发的军械,做着战斗前的一应准备。
领着游殷,在典韦护卫下,魏越来到中军大营,此时正进行着一场各营物资统计会议,没多久司马、校尉等校佐一级军官鱼贯而出,黄盖见魏越回来,就上前询问:“扬祖,可有收获?”
“有幼齐兄在,自然有大收获。盖叔,会议顺利否?”
黄盖轻轻颔首,露笑:“各营求战心切。西中郎将晋封居庸侯一事,令军中将校颇受鼓舞。”
跟着黄盖出来,站在一侧的中军辎重营校尉共昭,其部下司马赵风,以及中军右校营司马韩浩都围了过来,分别拱手与魏越见礼,几人来到一侧谈话,没多时又有一些校尉、司马参与进来。
如黄盖所说,各营将士求战心切,对于这次各营物资统计工作并无什么阻拦心思。
军队最大的敌人依旧是贪腐,将腐败维持在校尉、司马一级,就能很好的保证战斗力,起码指挥阶层知道自己麾下军队是个什么德行。如果腐败蔓延到基层,连上层都不知道中下层的真正情况,导致最底层的军士军械破损、粮饷亏欠且训练不足,这才是最可怕的。
军队日常训练有一定的损耗,既然有损耗那军械需要补充也就是常事。
毕竟西路军组建不久,军士来源于各将部曲,军官是从北军抽调的,导致军队需要磨合。这是坏事也是好事,起码这个磨合期内,腐败情况倒是很轻,所以统计各营物资工作十分顺利,校佐军官实话实说,让中军军吏去检查一遍就算完事了。
例如鲍鸿,征战宿将正值壮年,日后的堂堂西园八校尉之一,却没有意外战死,而是消泯于历史。为什么?因为他率部分西园军去豫州平黄巾军时贪腐几千万钱,被当时的豫州牧抓住把柄给砍了。
会议结束后,魏越进入中军大帐,说是大帐,其实是新搭建的土木建筑,墙壁是厚厚的板筑土墙,木结构支撑起的大框架保证了内部的宽阔空间和安全,屋顶铺瓦以防火。
任何准备长期驻扎、戍守的营垒,基本上都会花时间改造、加固成土木建筑。军帐之类的东西只能应急,对军队来说野战、行军时还能用一用,如果长期扎营还顶着军帐,风险实在是有点大。
大厅中的一侧小隔间里,张举、黄琬正吃着晚饭,在鲍鸿那里吃肉吃撑了的魏越自然吃不下任何东西,抱着茶碗讲述与鲍鸿会面的经过。
并说道:“见鲍鸿之后,与其谈及北宫伯玉、李文侯之流,让我突然意识到皇甫嵩、董卓二人不可信。不论我西路军如何探究叛军粮秣、战心,始终比不上皇甫嵩、董卓二人渠道快捷。此二人与西凉叛军中汉、羌酋首皆有交情,彼此书信往来就可知道的军情,比我等苦心推算实在是不知道要快捷多少。而皇甫嵩不肯明言于我部,却只说旬月内会决战,这不是有意搪塞又是什么?”
张举愣在那里片刻,仰头两口喝完米粥,掏出手绢擦拭胡须后,神色阴沉:“确如扬祖所言,我军不能由皇甫嵩摆布。自孟津大营时,我军就拒绝了皇甫嵩提议;岂能到了长安,就因他握着战机,就要任他摆布?”
黄琬也是轻轻颔首,已经得罪了皇甫嵩,进行合作也讨不到多少好处,何况他们还有对匈奴、乌桓、二张许诺的劫掠西凉叛军财富的诺言。随着西路军成立,弄明白匈奴、乌桓、二张的窘迫地步后,这条诺言就显得可有可无了。
彼此是抱团取暖,成立西路军彼此都有好处,又不是他们翁婿占对方便宜。
可诺言就在那里,不兑现可以说是条件不允许,若条件允许却不兑现,会成为彼此心中的一根刺。虽不伤多少情谊,可想到这件事多少会有些不痛快,难以释怀。
魏越见黄琬、张举丝毫不买皇甫嵩的帐,顿时心里就稳定下来。
皇甫嵩的面子很大威望也很高,可张举世代掌握渔阳营,论幽、兵、凉三州边军中的军事家族中,张举家中不算多大多强,可人家有自己的根基,对渔阳渗透的全面,对比其他军官家族,张家才是真正的地头蛇。
其他人或许怕朝廷,可张举不怕,因为他有反抗的本钱,也有出塞保命的本钱。不像其他军官家族,第一没有渗透地方,第二又严重依赖朝廷的官位。他们跟朝廷的互动性太强,以至于适应了朝廷的规矩;而张举一家世代扎根渔阳,就围绕着渔阳发展,跟朝廷的牵连反而不深。
就如入塞前的越骑旧部一样,整个五原郡在籍人口不到两万,越骑旧部就有两三千的在籍人口,这还不算隐匿的仆僮、奴隶人口。那时候的越骑旧部与朝廷并无多少瓜葛,虽然要缴税给五原郡,可越骑旧部还要从五原郡拿军费,一出一进走个帐罢了。
而黄琬……黄琬跟皇甫嵩的叔父皇甫规谈笑风生的时候,皇甫嵩仅仅是孝廉、茂才,连官都没做。
张举、黄琬有各种原因不需要仰视皇甫嵩,魏越需要仰视皇甫嵩?
魏越稍稍停顿后,就说道:“故而,我军不需要与皇甫嵩联合,甚至不能听从皇甫嵩的任何要求。不是皇甫嵩有心害我军,而是皇甫嵩部与西凉叛军有各种联系,或许我军执行皇甫嵩军令时,会被西凉叛军所算计。”
深吸一口气,魏越露笑:“而如今之战场,在眉县、武功南北展开,若突破眉县向西进军,渭河北岸一片平坦,正适合大军突进,能席卷而去。我军若与皇甫嵩部联合突击,必然泄露机密,恐遭叛军算计;若我军独自发动奇袭,破眉县一线后迅速向西突击,一路不做纠缠直插陈仓。南有渭河水运军械粮秣,”
黄琬意动,抬手摸着下巴处短须沉吟,观察张举的神色,见张举也是如此态度,两人相视不由一笑。
既然都心动,那就要考虑可行性和操作步骤了。
看着魏越的提议是调集全军发动一波不达目的不罢休的突击,典型的一波流战术……可不要觉得莽撞,没有电台联系的情况下,以现在军队的组织度,事前做好各种准备才能发动一波像模像样的穿插、突击,否则就是一头撞进叛军的埋伏圈!
哪怕叛军无备,只要西路军与韩遂部纠缠在一起,那陈仓的李文侯能增援韩遂,眉县的边章、北宫伯玉都可以从背后夹击西路军。
这种情况下,哪怕皇甫嵩、董卓怠战,西路军也有相持的底气在……渭河。
任何被夹击、围堵的军队之所以迅速崩盘,第一是没有心理准备,第二是被掐断了补给。
何况从长安到眉县不过一百里出头,突破眉县后要么一口气冲到陈仓,要么被堵到陈仓、眉县之间,这里距离槐里撑死不过一百里地。即便没有鲍鸿指挥船队运输补给,西路军自身携带的补给也能支撑半月左右。
其他军队追击时被埋伏、夹击迅速崩溃,就是因为他们是追击的部队,以行军速度为主,必然会舍弃不必要的辎重,只携带必要的口粮。
魏越的规划中,西路军是全军突击,并夹杂两个扶风兵马组成的辎重营。这种情况即便辎重有损失,损失的再大,全军也能保留最少十天的物资。
不需要魏越过多叙述,光是渭河北岸的平坦地形就让黄琬、张举动心……这一战打赢了就是首功,打败了顶多就是兵力受点折损却不会伤及元气。朝廷追究战败的责任,也不会是西路军顶缸,是皇甫嵩没能抓住西路军创造出来的战机!
至于突击失败的损失……其实大不到哪里去,因为突破眉县一线后,就是韩遂的联营,沿着渭河十里一营。要么突破第一座营,要么无法突破。
突破,意味着西路军可以分兵占据;无法突破,那西路军背后是已经被破的眉县防线,这么一大股优势兵力,自然可以从容撤退。
这几乎是西路军目前最好的选择,黄琬、张举之所以没想到,是因为顾忌叛军数量之多和渭河北岸这狭长的地形。如同一条长蛇,怎么看,都只适合拦腰斩断,若是突击相当于从蛇口插入,穿过蛇身破开尾部而出,怎么看都难度很大缺乏施行环境。
可一旦正式提出,并以这个方案为唯一方案时,那隐藏在地形、人情背后的各种优势就出现了。
毫无疑问,只要一股全歼或击溃西凉叛军主力,朝廷就能调皇甫嵩、西路军去配合朱儁围歼黑山贼张燕,有避免乱世的可能性。
在这个命运十字路口,魏越还是决定给天下苍生一个机会,也给自己一个机会。或许没有董卓会有李傕之乱,或张绣之乱,但拖到十年后、十五年后,魏越有信心在乱世初时直接打死对方,而不是群雄乱战杀孽滔天。
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
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
这就是乱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