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邙山下崔氏庄园东侧坡地上,崔氏、韩氏、卢氏、王氏各派遣十余丁壮协助魏越筑墙、建屋。作为占地回报,魏越则为崔氏以行楷誊抄七经,他擅长行楷的名声也仅限于这个边郡名门圈子。
冬月末的一日,射声校尉部校场之中,魏越外罩熊皮披风,明显过长过大的披风垂落在地。双臂环抱在胸前保暖,他与其他军吏一起旁观,看向自己教授的新军队列时多有不舍。今天之后,他与王凌就可以放个长假,每月来营中露脸一两次就行了。
虽然是北军的新兵,可这些新兵都是有短则一年,长则三年的服役经历,是京畿营陵兵中的佼佼者。
一百新军列队在校场之中,人人背负行囊等待着屯长韩舒口令,左右中三曲军侯曲长站在韩舒身边相互笑谈着,不时指点着队列中新军,遴选着自己看上眼的军士。
高台上,徒有虚名的射声校尉种拂外罩皮裘,倒也神情肃穆一丝不苟,没有不耐烦神色,对名义上的部属持有该有的尊敬。
他基本不过问校尉部内事务,射声校尉部又是专业性极强的作战单位,故而没有校尉丞这种常设、牵制军司马的职位。这就使得射声部平时只存在一个实际上司,即军司马鲍鸿。
军司马鲍鸿坐在种拂下首,心中也是松了一口气,今年补充新军一事总算是过关了。可下个月又要举行岁末考核,成绩出众的军官、军士会在接下来的半年时间里先后得到升迁、外调,然后明年六月又补充一百新兵,年复一年周而复始为三郎署、营陵兵提供新鲜血液。
虎贲郎王越也立身军吏队列中,眉目静谧细细关注那几名自己看上眼的新军军士,观察他们此时的情绪变动。容易激动、亢奋的性格,显然无法在武道一途中走的长远。他精力有限,习武又是个极消耗物资的事情,他还需要进一步筛选,百里挑一是他的标准。
一百新军陆续被分配到三曲,种拂宣布半月后进行岁末考校一事后,三曲军侯分别率着新旧部属离开校场,去进行他们内部的联欢。
校场之上,无关的军吏也散去大部,韩舒背负行囊来到魏越面前抱拳:“年关后,不知先生欲往何处?”
魏越还礼,看一眼东北方向道:“若无意外,应该在北邙山下崔氏园堡侧旁过冬。韩屯长呢?”
韩舒垂眉想了想,情绪不高道:“虎贲郎,可能今后几年会做射声部弓弩教习。”
不是理想中的羽林郎,对此魏越宽慰道:“六郡良家子世为羽林郎,父死子继外人难入。就算韩屯长跻身羽林郎,恐怕也不会过的舒心、畅意。”
现在的魏越已经弄清了五校校尉、校尉丞、各校司马,有名的军侯曲长,羽林体系的左右监;虎贲体系的虎贲中郎、虎贲陛长、虎贲仆射等等信息。 其中最有意思就是羽林体系,羽林郎没有上下之分,一律比三百石,一百二十八名编制,与一千五百编制的羽林骑兵来源于六郡良家子,因父死子继有羽林孤儿之称,这也是世兵制的起源。
最有意思就是现在执掌羽林左骑的左监,是六郡良家子出身的北地李傕。作为与北军体系并列的羽林体系,以羽林身份起家的将相公卿比比皆是。李傕出身羽林稍稍出乎魏越预料,更有意思的羽林右骑的右监副手,即右监丞叫做李蒙,正统的陇西李氏子弟,也是六郡良家子出身。
而虎贲体系就复杂了,从下到上有节从虎贲、虎贲郎中、虎贲侍郎,虎贲中郎;虎贲左右陛长、虎贲左右仆射与虎贲中郎一样都是比六百石,与军侯曲长同级别。虎贲体系这么多的级别,就是方便让人长时间的坐冷板凳熬资历。
这么多的级别,看着比三百石的羽林郎高,可也给了主官很大的操作空间,不似羽林体系上升渠道简单明了。虎贲体系是混日子的好去处,故而舆论中显贵于羽林系,但想做将军的人只会向往羽林系。
安慰一番韩舒,答应韩舒年后拜访的请求后,魏越目送韩舒领着什伍长队伍离去,这支负责今年射声部新兵训练的军官团队已经四分五裂,上下各有差遣,朝廷不会给与他们抱团发展的机会。
这也是魏越没有结交军官、勇猛军士的原因所在,因为这是北军大忌,没有隶属关系、同僚关系,最好不要有关系。职位重于关系,军官只听自己上司,上司的上司,有时候会抓瞎,比如名义上的射声校尉种拂。
王越也向魏越辞行,临走时问:“岁末校武,扬祖有意否?”
多少军士、军官摩拳擦掌就等着这一天飞黄腾达,魏越只是笑笑:“五校猛士齐聚,小侄岂会落后于人?不求功名,长长见识也是好的。”
王越见魏越眼眸之中无有闪躲,又多看了几眼魏越的熊皮披风,便说:“如此也好,就怕扬祖受虚名所累误入虎贲、羽林。再过两年,扬祖可入羽林、虎贲。”
他没详细说原因,魏越也知道其中原因,那就是进入虎贲、羽林体系后,他不可能缺席苛严体能训练。不像如今以军吏的身份混迹营垒之中,可以不参与那些繁重的体能训练。十七岁之前,这种体能训练固然能提高身体素质,但损害潜力,形成的暗伤后患更是数之不尽。
王越走后,一旁王凌心有余悸道:“虎贲王越双目藏虎,果然凌厉骇人。”
魏越含蓄笑笑:“王兄也怕?其实小弟也怕,王先生剑藏鞘中,在他五步之内总觉得他的剑就抵在心口。”
“还以为扬祖不怕,原来与某一样。”王凌说着打哈欠,吐出一道白气问:“离营后,扬祖除誊抄七经外,还有什么打算?若是可以,不妨与愚兄云游颍川,会会颍川诸位少年英杰,显显我太原男儿威风。”
魏越微微抬头远眺营外,不知谁家院中的几株苍白的大桑树道:“颍川,这倒是人文胜地。可眼前北郊事务繁多着实难离。王兄不妨来北郊助我一臂之力,明年四月时一同回太原。”
王凌努嘴沉吟,没有直接答应,另有所指道:“扬祖,卢慎等人有意前往。”
与王凌、魏越交际密切的几个少年都是边郡出身,在人文理念上,边郡少年与京中、腹地的同辈少年有着一层说不清楚的隔阂。
见王凌这模样似乎是个难以动摇的大计划,魏越为难问道:“何时启程?”
“隆冬之际。”王凌说着观察魏越神色,缓缓道:“近年来各州,乃至是繁华如颍川也有冬匪出没。自雒都至颍川,盗贼尚存更别说他处。故而,这次去颍川与颍川少年比试文采是假,设伏击杀沿途冬匪是真。持东匪首级至颍川,才能显我边郡男儿威风。”
稍稍停顿,王凌吐出一个消息:“前年、去岁两年各郡县悬赏榜文至今有效,悬赏高昂者价值百金。此扬名立威、除暴安良之善事,又可历练胆量,搏取赏金何乐而不为?”
魏越故作考虑,道:“容我思量思量,若出发前能誊抄完七经,自然追随;若不能,只能憾送诸位东行。”
王凌露笑抬手拍着魏越肩膀,以魏越的誊抄速度应该能赶得上这次行动,等于魏越间接答应下来,他心中岂能不高兴?
那边鲍鸿送种拂到营门处登车离去后,来到校场中对静静等候的魏越、王凌二人拱手道:“从今日起,二位先生来去由心,腊月十二日开始岁末校武,扬祖有心可来一睹我射声士风采。”
紧接着鲍鸿又嘱咐道:“二位先生虽能久居营外,若有远游还需报备于校尉部。每十日需来营垒中一次,若京中有事,或云传四边有战事,应直归营垒,万不可在外逗留。”
魏越、王凌齐齐拱手应下,只是王凌态度敷衍,他根本不在意这些要求,大不了不做这个军吏,反正也就是陪着魏越过日子罢了。
两人截然不同的反应,让鲍鸿心中滋味良多,碍于王凌当面,鲍鸿将一些要说出来的话又咽了回去
收拾好行李,两人并肩走向营门,魏越心中颇为不舍,所谓的十天回来一趟就是一句场面话,每月十五派人来领取俸禄才是要注意的事情。恐怕下一次来军营,将是另一副场面。
伫立营门处,魏越回头看着青白黄三色的营区建筑以及处处点缀的赤色龙旗,一片肃穆、安宁。
驴车上,王凌脑袋探出车厢看魏越:“扬祖是在等人?”
魏越正要摇头,却听背后传来呼声,看去时就见一袭吏服的左曲乐师张袭疾步而来,还招展着手臂,今天新兵分配这么隆重的事情张袭难得在场。
王凌认清张袭身影,略感诧异道:“此公恶名,二十四都亭皆有传颂。莫非扬祖与此公有旧?”
魏越也诧异,无奈道:“我若说我与张袭前后言语不足三句,王兄信否?”
王凌呵呵笑笑,缩回车厢中明显不想跟张袭这种放荡不羁、毫无进取心、责任心的人打交道。
车前,魏越拱手笑吟吟:“张先生不去寻贤良圣人,却来寻魏某,实在稀奇。”
浊酒是贤良,清酒是圣人。
张袭稍稍一愣,喘着气露笑颇有惊喜道:“未曾想扬祖贤弟也是同道中人,改日不妨一同寻访圣贤。”
车厢内王凌捂嘴,暗笑魏越遇到浑人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却听张袭说明来意,王凌一脸偷笑愣在车厢中,车前魏越也发愣。
收敛情绪,魏越重复问:“张先生要为太平道信众谋取工作?”
张袭连连点头,搓着手也是为难模样,感叹道:“朋友所托,张某也不好推辞;当时答应下来,又不能无所作为。听说魏先生雇佣百余人力在北郊修筑园堡,若是还缺人手不妨招募一些太平道中人。”
说着又是一叹,不解道:“近来,多有太平道信众抵京,似乎也是为七经而来。”
见魏越脸色不快,张袭又搬出道德压力:“不过大多路途遥远耗尽路费,缺衣短食不说,更有冻毙郊外者,其景甚惨。太平道张角在京中交游广阔,听说朝中诸公有意募捐粮食救助受灾信众。”